梦的搬运者，春天的幻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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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从一个王朝到另一个王朝——你是梦的搬运者、诗的酿造者，春天的幻想家和浪漫诗人。
　　那么单薄，除了薄薄的羽翼，几乎再没有多余的身体，就像梦没有多余的物质载体，梦就是你的全部家当。
　　你对美的崇拜，超过人对真理的崇拜，人总是背离真理甚至亵渎真理，转而极度迷恋自己的贪欲，自己之外或自己的私欲之外，再无值得投奔的圣土。而你，一生都在寻美，直至殉美，为美而死。
　　有一种蝴蝶，名叫帝王蝶，它们为这个星球创造了一个足以震撼所有生命的生命传奇——每年冬天来临之前，数百万只帝王蝶集结成浩荡队伍，从加拿大出发，飞越崇山峻岭，横渡浩瀚大西洋，迁徙到墨西哥和古巴的温暖山谷里越冬、产卵，途中被海浪和风雨吞噬了许多，极少数幸存的蝴蝶，也没有一只能独自完成这壮丽的迁徙，要经过五代蝴蝶的不间断接续，才能走完全程到达目的地，它们产卵之后，不久即死去。
　　​而次年春天出生的年轻一代蝴蝶，并不像鸟类有父母养育和领路，它们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它们全凭铭刻在基因里的记忆，循着地球磁场的导航，回到当初它们父母生活的地方，然后，又在冬天来临之前，飞渡大洋，返回父母越冬、产卵之地，迁徙里程竟达到四千公里以上！途中，它们只能在茫茫大洋寻找岛屿作短暂歇息，主要靠自己血脉里的意志和连续滑翔的本领，经过数代蝴蝶九死一生的冒险接力，最终飞抵遥远的目的地。就这样，它们重复着上一代蝴蝶的生命历程，穿越奔腾的大洋，延续生命的传递。更令人惊奇的是当它们回到＂蝴蝶谷＂，回到父母的产卵之地，每一只蝴蝶都能准确地降落到它们从未见过面的它们的父母生前曾经栖身过的同一棵树上——想想看，这是怎样令人震惊的情境？在我看来，它们冒死延续的已不是一个物种的生存，它们是在延续爱与美的奇迹，延续关于生命的悲壮寓言。
　　在人类之中，敢于把唯美主义理想坚持下来的人实在太少了，英国的唯美主义诗人王尔德算一个，但他曾因罪入狱，唯美得并不彻底；唐朝的李贺算一个，但他唯美得很忧郁，只活了二十七岁就死去了。还能举出的是林黛玉，她唯美，纯情，但很伤感，且多病，也夭折了；当世的童话诗人顾城据说是唯美的，但后来疯了，杀妻后自杀。想再举几例，一时想不起来，想起来的也多以悲剧告终。可见在艰辛人世，活下来已属不易，唯美更是大不易。
　　​而蝴蝶个个都是唯美主义者，我认为蝴蝶是唯美主义的族群，生得纯洁，死得唯美——唯美，在它们那里不是奢侈不是理想不是仪式，更非作秀和表演，而是一种传统，一种天性，一种美德，一种与生俱来的生命美学，一种常态的生存方式。我们何曾见过一只为了坚持唯美主义而抑郁或自杀的蝴蝶?
　　也许，人太复杂，太浑浊，太贪婪，太累赘，负载的历史垃圾和杂念太多，背离率真、简单的天性越来越远，私欲太甚，妄念太多，因而难以返回简单和纯粹。
　　其实，唯美主义就是简单主义。＂天使之所以能够自由飞行，是因为身上不带黄金＂。你看蝴蝶，并不需要什么行囊，就那天赐的单薄羽翼——就那轻盈的梦的船帆，一代代万死不辞，飞渡时间的沧海，赶赴春的约会。即使九死一生，也要以一生赴九死，赴万死。终于与春天相会了，悲欣交集，悲欣交集！其悲其欣，何其壮美。
　　只要能与无言的天地之美撞个满怀，虽九死而不悔，虽万死而不辞——这大约就是蝴蝶王国的唯美宪法。
　　​此刻是下午，院落寂静。忽然，一只蝴蝶飞过我的窗口，我急忙走出门，想看一眼那只蝴蝶，并向她表示问候和致敬——然而，她已飞过院墙，倏忽不见。
　　今生，我是再也见不到那只蝴蝶了。
　　（文/李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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