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月儿圆

　　八月十五月儿圆
　　小时候，每当天气转凉，看见奶奶颠着小脚，伸着一双沾着白面的手呼唤爷爷拾硬柴禾烧锅，我们就知道八月十五快到了。八月十五，对奶奶来说，是一个隆重的日子，也是一个忙碌的日子。但对我们小孩子来说，八月十五是一个能吃美食的日子，能放开大吃的日子，尤其是到了晚上，一大桌子的月饼和水果，绝对是一个大大的诱惑。
　　过去在乡下，八月十五中秋节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在收秋开始忙碌之前，亲戚们一定要相互走动，说一说今年玉米的长势，论一论地里的墒情，问一问把式收了玉米需要不需要灌溉等一些重要农事，顺便带过来女主人精心蒸制的一篮子月饼，而这篮子月饼不仅是过节孝敬老人的礼物，更重要的是体现女主人处理人情世故和持家操家的能力，做月饼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
　　奶奶总是小心翼翼地把送过来的月饼拿出来，放到柜子上面，恭恭敬敬地摆放整齐，一脸慈祥地眯着眼站在边上仔细观看。
　　小孩子不管他们谈的农事如何，只关心篮子里的月饼，趁家里人不注意，不是拿一块月饼就跑，就是揪掉大圆花馍上盘旋的龙头，或者掏掉龙口里的大红枣，在奶奶的呵斥声中，一溜烟跑了。
　　走亲戚的月饼分为两种，一种是大圆花馍，一个篮子只能放下一个，或者放两个半大的，上面盘着面捏的龙，龙嘴里衔着一颗大红枣，两颗红豆或绿豆是龙眼，涂黑的是黑龙，描青的是青龙，着黄的是金龙，龙鳞龙爪清晰可见，从大花馍底部盘旋而上，高昂龙头，栩栩如生。
　　另一种是模具压制的月饼，里面填充着黑糖、红糖拌着芝麻等馅料，同样点红描朱，煞是可人。制作月饼的水平，体现了女主人面食制作能力，继而反映了茶饭功底，所以农村做月饼向来不会马虎。
　　蒸大圆花馍在中秋节前几天就开始准备了，在给家里蒸平日吃的馍的时候，奶奶特意用黑面蒸了几个碗口大的馍，这几个馍特别圆，特别黑，而且很粗糙，甚至能看见馍面上星星点点的麸皮，看着没有一点食欲，后来才知道这几个黑馍是蒸大圆花馍的内衬，原来脸盆大小的大圆花馍里边还有这么大的＂黑心＂。
　　除了准备＂黑心＂外，还要准备红绿黑染料、剪刀、梳子、泡好的大红枣、绿豆、红豆，炒熟的芝麻，剥好的核桃仁，拌匀的糖馅以及烙月饼的模具，还要准备蒸馍用的硬柴禾、碗托和烙饼用的麦草，准备工作必须充分，一般要忙活好几天。
　　准备停当后，奶奶在案板上和面，试软硬，软了容易成形，但不能持久，还没等上笼，就塌得失了龙形，硬了，容易成形，却不容易黏合，勉强上了笼，蒸出来馍是馍，龙是龙，就会前功尽弃。面的软硬，体现的是水平，反映的是功底，是蒸好一锅月饼的保证，奶奶一会揉，一会搓，忙得一身汗。
　　爷爷坐在灶前，往里填着新劈的树根，火苗舔着锅底，冒着蓝焰四散开来，锅里的碗托＂磕碰、磕碰＂地响着，似乎催着奶奶＂快点、快点＂，锅里的水蒸汽从锅盖挤出来，在厨房里迷漫，夹杂着新鲜的烟火味，从窗缝里、从开着的门缝里溢出来，老远就能闻得到。
　　奶奶不慌不忙地用白面包裹好黑馍，小心翼翼地盘好龙身，拿针挑出龙鳞，用剪刀剪出龙嘴，用手捏出龙须，给龙嘴里夹上红枣，给两边塞上两颗绿豆，然后仔细端详，修整一翻后，才眯着眼睛，揭开锅盖，吹散蒸气，放入锅里，盖好锅盖，拿蒸布沿着锅盖缝，细细地塞紧塞实。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大声地喊着我的小名，＂看着表，半小时，噢＂，我应一声，坐在钟表前盯着，看指针向前＂叭嗒、叭嗒＂一下一下地向前跳动。
　　等时间到了，奶奶揭开锅盖，端出笼屉，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等晾得差不多了，又是一翻描红涂黑，精雕细啄，龙这才活灵活现。这个时候，爷爷已经把灶下的硬柴禾换成麦草，锅里的水已经盛净，专等奶奶烙月饼。
　　烙月饼要用模具，模具一般是木质的，分两种，一种是单面有花纹，另一种是两面都有花纹，不管是单面还是双面，花纹雕刻的都非常精致，多是龙凤呈祥、年年有鱼之类的。还有从汉城遗址捡拾的汉代瓦当残片，上面有隶书长乐未央或者飞禽走兽等字样，会更加珍贵。
　　如果奶奶兴致来了，还会自己加工月饼，我们叫花花馍。这种花馍，纯粹手工，先把馅料装好，擀成圆饼，正面用纳鞋底的锥子在饼上勾出月亮的圆形，在月亮里画出一丛小树，再用面捏成人形，剪出嘴巴，挑出耳朵，雕出身上衣服的花纹，刻上人手，做一把面斧，塞到手中，然后把人形镶在月亮里，活脱脱一个吴刚伐桂。
　　背面是嫦娥奔月图案，嫦娥纤细苗条，裙裾飘飘。月亮外沿是用我的钢笔帽套出一个连一个的圆圈进行装饰，熟了还要点红缀绿，饼的外圆还讲究地捏成麻花状花边。烙好后，拿在手里，左看右看，不知该从哪下口，先咬哪里都不忍下嘴。
　　最普遍的是用吃饭的碗托，家家户户都有，不用专门制作或全村借用，碗碎了，留下碗托就行了，在放好馅的面饼上压两下就行了。送亲戚的，用双面或单面花纹，不送人的就是碗托压制，简单方便，估计关中地区的托托馍就是这样来的。
　　蒸好花馍，烙好月饼，家里其他的人从地里回来了，洗手吃馍喝水，但是不允许吃月饼。等天黑了，月亮出来了，奶奶抬出方桌，放在院子里，把蒸的大圆花馍盛放在盆子里摆在正中，烙的月饼二个一摞叠放在盘子里，摆放在花馍前面，把亲戚送过来舍不得吃的苹果拿出来，从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摘下一把青葡萄，熟葡萄熟一串被我们消灭一串，根本找不到熟的，把不知藏在哪里的核桃、红枣和花生等干果找出来摆到桌面上，点燃两根红蜡，在跳跃的烛光中，招呼家人围坐在方桌一侧。
　　在外上班的姑姑，上学住校的姐姐，还有分家另过的叔叔一家，或圪蹴或散坐在小凳上，爷爷放下长烟袋，爸爸吹掉烟屁股，妈妈丢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我们双眼盯着月饼和好吃的干果苹果，一家人静静地看着奶奶从香袋中抽出三炷香，在蜡烛上点燃，吹灭火焰，插在香炉上，然后跪在桌前的草甸上，面对月亮，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嘀咕着我们听不清的词语，是那样的虔诚，异样的神圣，仿佛与月中嫦娥隔空对话。
　　此时，明月高挂，月色如洗。村庄淹没在月光中，家人沉浸在月色里，烛光如炬，月光无言。墙角的枝枝月季，纷纷从草丛里树丛中冒出来，高高地擎着圆圆的花朵四处张望。如银的月光里，奶奶呢喃，庄重祷告，家人神情庄重地看着奶奶三跪九叩，感染着奶奶对月神的崇拜。
　　月光照在奶奶的脸上，抚摸着奶奶的全身，仿佛收到了奶奶的诚心，瞬间变亮了。拜月仪式在奶奶从草甸上爬起来后结束，还未等奶奶擦掉脸上的泪痕，我们便迫不及待地从方桌下拿出带馅的月饼，大口地咀嚼，馅里的香甜瞬间在嘴里漫延，甜遍全身。
　　多年之后，每当中秋满月之时，我都会想起奶奶与月亮对话，回味奶奶对月亮的敬畏，品味儿时月饼的香甜，回忆家人围坐在一起的温馨，内心深处都会涌起感动，满月真好！
　　（选自《村头的空空树》）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文武，笔名方圆，网名大山，陕西西安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散文集《村头的空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