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权,是我们在讲述中国古代家庭伦理时绕不开的话题。它不仅决定着家庭中的权力关系,还像一只看不见的手,遮蔽了人类对于自由、平等社会的美好遐想。男权制度下,男性在生活中处于绝对支配的地位,留给女性的则是长达几个世纪乃至上千年的压抑和服从。 人们认为,《红楼梦》中"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剧,多半应当归咎于古代社会的男权制度。这固然有道理,但我们也应看到,即便在小说里,那些占领统治地位的男性也并不是一直都安卧在幸福的云端。 男人们有他们自己的泥沼。小说中尚且如此,现实只能更复杂;先是在成长过程中承受伤害——那些来自绝对父权的约束和损伤,可能最终导致自我意识的消解;成人后,又必须背负权力的无法承受之重——不仅要面对权力所要求的完美人格带来的压力,还要面对纵欲特权所导致的道德堕落的危险。 这是男权社会中男性的生存困境。所以,当我们回想古代,男人们别再轻易羡慕那些特权,女人们也不要以为他们全都有恃无恐。这个世界千变万化,更有乌烟瘴气、荆棘丛生。倘或生成一个才华不够的男人,可是极有可能完全应付不来呢。 讲解:北京语言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段江丽绝对父权:没有不被伤害的子辈 "父权"之"父",泛指包括父母乃至祖父母在内的长辈们。《红楼梦》所描写的绝对父权对子辈的伤害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家教的暴力化倾向: 贾瑞因与凤姐"约会"夜不归宿,被祖父贾代儒一顿苦打,不许吃饭,并罚跪读文章; 贾琏因不愿强取石呆子古扇被贾赦责骂,略加辩解即被"打了个动不得"; 贾蓉因做事躲懒而被贾珍命小厮当众"啐他"; 宝玉因为"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逼母婢",差点被贾政打死。 《红楼梦》第45回,贾府的年老仆妇赖嬷嬷曾对宝玉说:"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红楼梦》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细闷制风雨词" 从赖嬷嬷这番话中可知,贾赦、贾政、贾敬从小接受的同样是棍棒之教。贾府长辈的教子之道充满暴力色彩,而小辈无论有理无理,面对长辈的暴力,均不敢有丝毫抱怨和反抗,可见家长的暴力是被施受双方所默认的。 事实上,暴力家教不止是贾府的传统,更是中国古代社会的一种常态。直到明清时期,连国家法律都保证父家长的绝对权力,家庭范围内的父权几乎到了无限的地步,父母对子女即使非理杀死都可以不负法律责任。 作为经典的文学作品,《红楼梦》的意义不止是真实描写了普遍存在的暴力家教的社会现实,更重要的是,它通过宝玉这一典型人物,揭示了暴力家教对子辈心理和人格的伤害。宝玉一听到父亲叫他就"好似打了个焦雷",见了他父亲"就像个避猫鼠儿一样",前去见父亲时"一步挪不了三寸",等等,这些细节非常形象地表现了宝玉在父亲面前的恐惧,而这种恐惧对于儿童心理和人格的健康成长无疑是一种深深的伤害。自我被消解,反抗无从谈起 来自父权伤害的第二个表现,是子辈主体意识的自我消解。 不少研究者都已指出,《红楼梦》通过宝黛钗之间的爱情悲剧批判了家长制婚姻制度。当然没错,父家长绝对权力的另一个重要表现正是主宰子辈的婚姻。 平心静气地看,宝黛钗之间并非三角恋爱,而是交织着宝玉与黛玉的爱情悲剧、宝玉与宝钗的婚姻悲剧。但宝黛刻骨铭心的真爱落空固然令人扼腕,黛玉甚至因为真爱而令读者"恕了她一切"的性格弱点;宝钗的无辜牺牲同样令人唏嘘;甚而至于,站在现实的立场,连贾母、王夫人为宝玉选择性格好、人品好而且身体健康的宝钗为婚姻对象也并非没有道理。 在这两个悲剧里,我们甚至找不到可以怨恨的具体对象。可见作者不是对家长制婚姻制度做简单、粗暴的控诉,而是深入探索并展现了在制度约束之下当事人的情感状态,呈现了父权体制下子辈对内心情感需求的自觉抑制乃至扼杀。 宝、黛、钗三人均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伦理内化为道德法则,自觉遵守,直至堕入悲剧深渊而不敢有丝毫怨恨。这才是对家长制婚姻最深刻的反思,表现了家长制婚姻制度对子辈主体意识的消解与摧残。 或许,这也正是让《红楼梦》"异军突起,驾一切人情小说而远上之"的根本原因之一。权与责:男性自身的生命困境 《红楼梦》不仅揭示了男权文化对弱势者子辈与女性的伤害,也揭示了传统男权文化之下作为"父"与"夫"的男性的生命困境。这一点在既有研究中较少有人论及。 《红楼梦》中为数众多的男性,无论老爷还是少爷,无论正人君子还是财色之徒,无论官僚门客还是豪奴健仆,几乎每个人的形象都显得猥琐、灰暗,他们的人生充满挫折、伤痛与失败,与传统父权制文明建构的父亲形象或者说男性神话天差地别,同样表现了生命的苍凉与渺小。 为什么会这样?男权文化不是维护男性利益的吗?为什么书中的男性都是这样灰头土脸的形象呢?天资有别,平庸者不足以齐家 首先,是因为权力的无法承受之重。权责是相对应的。有多大权力,就有多大责任。传统男权文化在赋予男性种种特权的同时,也赋予他们"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责任。要承担这些责任,除了文化规定的道德修养之外,还需要拥有卓越的才能。可是,作为个体的人,才能受制于先天和后天种种因素。对于力不从心的平庸者来说,权力所带来的责任无异于沉重的枷锁。 《红楼梦》中的贾政,典型地演绎了腐儒不足以"齐家"的困境。贾政是符合封建正统观念的正人君子,除了居官清廉,在家庭中也努力扮演符合文化理想的各种角色。可是,因为素性潇洒,又天资平庸,根本无力处理各种错综复杂的伦理关系,从而导致一系列悖论性的表现: 欲作"孝子",却惹得母亲暴怒,最后连母亲的丧仪也只知一味拘泥守礼,潦草了事; 欲作"义夫",却无法调和妻妾嫡庶矛盾,以致宝玉差点被赵姨娘害死,赵姨娘母子亦多怨恨;欲作"悌弟",却在客观上纵容了贾赦的胡作非为; 欲作"严父",却因暴力家教而令儿子心灵受到重创。 再者,作为荣府大家长,贾政重任在肩,却因"庶务上不大明白"、"不知当家立计"而诸事昏聩,更由于不知箴规贾赦、管教子侄而惹下抄家之祸。 在错综复杂的各种矛盾面前,男权文化所建构的男性"神话"要求贾政无所不能,而实际上他却平庸无能、处处碰壁,从而深受挫败和打击,并深感无奈和自责,以至于只能一再"痛哭""流泪"。 评点家青山山农也曾说:"贾政,优柔寡断,迂腐鲜通,日在伦常上用功,其于伦常大道理,全未窥见。居官不持大体,徒务小廉,致奴仆辈得以朋比为奸,是谓不忠。事亲,不积诚心,只听乱命,致子侄等得以恃符妄作,是谓不孝。兄刚而愎,未闻有所箴规,致以贪财获戾,是谓不悌。子顽而淫,未闻时加教训,致以好色亡身,是谓不慈。家计瞶瞶,毫无觉察,竟以千钧重担付之孽侄,背手跺脚,后悔奚追?腐儒诚不足与言国家大计也。" 这里所隐含的"忠""孝""悌""慈"等标准,就是要求贾政对仆从、子侄、兄长等所有人的行为负责,亦即他应该以自己的光芒照亮身边所有的人。这显然是常人难以完成的"神话"。因此,对于贾政之类的平庸君子来说,男性"神话"无异于精神枷锁,令其心力交瘁、不堪重负。而宁府本应该当家的贾敬,也许正因为无力也无心承担权力所赋予的重任,这才逃离红尘、躲到寺庙里去修道炼丹。超验和经验层面的"父亲" 第二,是权力导致的人格堕落。人类父权制文明不仅以制度和法律的形式保障男性在家庭、社会以及国家政权中的绝对权威,而且通过一切可能的途径贬抑女性、美化男性。正是父权制文明将男性、将"父亲"神圣化,赋予其"秩序、光明"等种种超验的品格。 但是,经验层面的父亲也是普通的人,具有人性的种种弱点。而且,由于制度和礼法所赋予的性别优势,相对于女性来说,男性更容易放纵欲望、走向堕落,以至于品质败坏的男人和父亲随处可见。 《红楼梦》中,贾赦、贾珍、贾琏都是纵欲乃至堕落的典型: 贾赦不仅自己为老不尊、荒淫无度,还不顾父子伦常将自己"贪多嚼不烂"的丫鬟秋桐赏赐给儿子贾琏; 贾珍不仅直接与儿媳秦可卿有染,而且与堂弟贾琏、儿子贾蓉一起,与尤氏姐妹鬼混,因此有"聚麀"之讥; 贾琏有凤姐、平儿这样的娇妻美妾在室,仍然是馋猫似的,偷鸡摸狗,将脏的臭的都拉到他屋里去。 贾母一句"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正是男性普遍放纵欲望的写照。面对他们的胡作非为,妻子们都只能隐忍。昏庸的邢夫人和懦弱的尤氏自不必说,即使"男人万不及一"的凤姐,也只能暗地里耍手段和心计去计较,表面上还得装贤良。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就在于三妻四妾、偷鸡摸狗是男权文化赋予这些老少爷们的性权力。羞耻:完美的道德之身丧失以后 放纵的性权力在给男性带来肉体享乐的同时,也带来了挥之不去的精神压力:一则要面对道德自律与放纵欲望之间的矛盾纠葛;二则无节制的放纵肉欲无异于自甘堕落为动物,失去了作为人的尊严。 传统男权文化一方面将男性理想化,期许他们有完美的道德之身,成为"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诗经·大雅·思齐》)的表率(以完美的道德之身去治国平天下),另一方面又赋予他们放纵欲望的特权,这样,男性需要在道德自律与放纵欲望的两极之间游走、平衡。当欲望之我放纵之时,多少都会受到道德之我的谴责与审判。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礼义廉耻"之"耻"所代表的耻感文化源远流长,宋儒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孟子》中总结说:"耻者,吾所固有羞恶之心也。存之则进于圣贤,失之则入于禽兽,故所系为甚大。"如果一个人没有了羞耻之心,就失去了基本人格,与禽兽无别了。当男性行使文化所赋予的特权、毫无节制地放纵欲望之时,即使自身能够克服内心深处的羞耻意识,也相当于放弃了人的尊严,自甘堕落与动物为伍了。 所以,贾赦、贾珍、贾琏在挥霍性特权时,除了客观上要面对由此引发的错综复杂的人际矛盾,并在世人眼中失去了他们应有的体面与尊严之外,主观上也多少会受到道德我以及羞耻感的自审,因而一个个都表现得狼狈猥琐。 男性拥有种种权力的同时,也承担着个体生命难以承受的重大责任;男性有纵欲的特权,同时也会因为纵欲、堕落而受道德我的自责,并且在客观上失去人的尊严。这就是男权文化给男性自身设置的无法摆脱的困境。 文字整理:个二僮 图片处理:Snow 素材选自席勒画作 文中所阐述专家观点,不代表红迷会官方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