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水布袋"是个智障人,虽已五十出头,依旧表情木讷,眼神迷离,永远一副未睡醒的模样。他隔三差五会从镇上敬老院遛达回村子。 "憨水布袋"的名儿是邻居麻婶给封的。麻婶外号"铁嘴",生就一张快嘴,无论与男与女骂仗,那张嘴像机关枪,也像刀子,又是扫射又是片割,荤的酸的丑的臭的,一股脑儿抖落出来,对方立马变成精神层面的裸体者,溃败逃离。 "憨水布袋"小时候常流口水,为此,他精明的小脚奶奶徐老太不知低声讨要过多少猪尾巴,也无济于事。徐老太真是"心强命不强"。什么事都前扑拽拉着,希望走到人前面。而他唯一的傻儿子根根却是"推一把挪一步,甚至搡三把也不挪窝"的主儿。挑水会把桶掉进井里;拉粪时粪肥只堆在地头,地中间闹饥荒,麦子长得杆细穗瘪;锄地经常怠工,太阳刚升起不久,就喊热溜回家。这也是徐老太三番五次哄劝的结果。根根不仅傻、懒,还是骚情鬼。村子哪家娶回新媳妇,凡独自经过他家门前,无不受到根根的两到三次言语攻击:"××的脸子白,白得像牛奶水水,嘻嘻,白得像褪毛的猪沟子,嘻嘻,麻雀便便盖在驴粪蛋蛋,老鼠跌到面瓮瓮……嘻嘻……"他的攻击千篇一律。等到麻婶家的新媳妇脸薄认怂跑回家,"铁嘴麻婶"就一边撸袖子一边怒冲出门,扑到根根面前,抓住他的衣袖没头没脑地掴耳光。根根强挣破衣裳,光脚护头跑回家,关上院门。"铁嘴麻婶" 哪受过这样的鸟气,索性坐在根根家门前的石凳上,开骂:"你这好吃懒做三只手的惯贼,头上流脓脚跟生疮的坏种子,前世烂了心肺的蠢驴,欺负到老娘头上来。你瞎眼短命不好死的地主大,屙下你这一坨臭屎,满嘴喷粪,什么东西!一窝傻逼,一个‘二百五’加‘一根筋’,生下一个‘憨水布袋’,整天流粪水,根子烂透了,造什么势?吃没得吃,穿没得穿,一身乞丐皮,满屋找不出像样东西,穷得脚后跟抠死皮吃的腌臜货……" 麻婶直骂得嘴角起白沫。行了,行了,那不是正常人,能计较出什么高与低;好了,寡妇守业的,哪有一个容易?徐老太上地回来,碰上这场面,还不闹上吊,出了人命,麻达就大了;骂几句,出出气,给根根长个记性,新媳妇在家,可全听了去……几位妇女劝说着,拉麻婶回家,风波尘埃落定。"捅了马蜂窝"的根根,几天不闪面,小半月才探头探脑打算出门。若是运气不好,即便目及麻婶背影,必仓促关门,或麻婶所在之处,必绕行。他绝对不会"骚情"麻婶家的新媳妇,但其他良善人家新媳妇照样被"口诛齿伐",众人齐骂"狗改不了吃屎",有时殃及"憨水布袋"。 根根的媳妇花花比较省心点,徐老太安排的农活,总是踏踏实实干完。若不安排,她愿意坐在门墩上,一坐大半天,心中无事,眼里无活。她总是凌乱发辫沾满草屑,红裤带掉到腿弯。徐老太看着很不舒服,总是拉到背人处拾掇一番,耳提面命一番。花花在形象方面绝对"一根筋",屡教不改,刀枪不入,油盐不进。每每看见儿媳妇那邋遢样,徐老太恨得牙齿嗑嗑响。恨归恨,日子总得一日一日过,饭也得一口一口吃。"人家是‘一个好汉三个帮’,我是‘一人背三个秤砣’,哎,命苦呀。权当看婶的面,麦种便宜点,破家烂舍地,好不好?便宜点……便宜点……"逢难事,徐老太说着可怜,道着心酸,腆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趟河过桥,拆东补西,南借北赊,像一匹老母马驮着千斤万担,驮着一家四口人的生计,勉强维持日子。 "憨水布袋"有这样的爹娘,得不到双亲一丝疼爱和温暖。唯一疼爱他的人只有奶奶徐老太。他会吃到小脚奶奶摘来的酸枣、毛杏、野桑葚等,也会丢掉大冬天露脚趾的单鞋穿上奶奶做的棉鞋。奶奶做一双鞋不容易,奶奶采摘野果子也不容易,可她还是坚持做。也许他不知道,奶奶守寡大半辈子,吃斋敬佛忍辱负重,软语温声委曲求全,含辛茹苦守儿守孙守根脉,图的还不是自己蹬腿后布袋有乡邻好心照应!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憨水布袋"可没有沿袭根根的秉性。他不会像他老子那样顺手牵羊,偷鸡摸狗,什么花生、红薯、玉米棒等偷偷扒拉回家,即便被唆使被强迫偷盗,他会牢牢抱定一棵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改初衷。也不会学他老子那样遇上村人拉重物上坡,除了不帮手,还会跟在后面喊:嗷嗷——,胎破——了,漏气啦——嗷嗷。他会主动使劲推车,一声不吭地推,汗流浃背地推,不要回馈地推。他更不会嘴贫调戏新媳妇,几岁毛孩子骂他,他不会还嘴,只是胀红脸快快地走。他会老实揭发坏孩子堵烟囱的事实,遭到他们弹弓的射击。他还会匆匆跑来,顾不上烂鞋子飞出几尺远,只为告知:娃娃井边玩。人在做,天在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人得细品慢品。当他被村人定性为"善良木讷"的一个人,"憨水"二字便被人为删除,"布袋"成了他的正名。 刚强的徐老太长寿,92岁离世。自此,"布袋"家的中央集权制也结束了。没有领头羊的统筹安排和监督实施,春耕夏管秋收冬储等事宜就没了着落。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根根成年窝在家,混吃等死。老实粗笨的少言少语的花花实在忍无可忍,她和布袋一边抬水一边咒骂,嗡嗡唧唧,含糊不清。娘俩一起打短工,方圆十里挣钱,绑系烤烟,收割麦子,放羊拉粪等活儿都干,被人领导着干。有时出门三五天,有时十来天。秋天的一个黄昏,娘俩回到家,根根已经饿死了。屋子里一股腥臭,大便尿液满地,根根骨瘦如柴,倒在门槛上。也许到了最后,他没有气力走出屋子,没有力气喊出声音。 布袋家的地完全包了出去。靠包地的收入是不行的。布袋和花花依旧帮人干活维持生计。布袋仿佛长了狗鼻子,谁家过红白事,他就出现在谁家。不请自来。端盘子招待人没有份,挑水抱柴倒泔水的粗活他干得妥妥的。他从不上流水席,他窝在厨房旮旯,除了自己吃饱喝足,给自己的娘带两个肉夹馍外,还把席面上撤下来的猪肘子肉丸子等打包一袋,不声不响离去。这似乎是一件墨守成规的事情。没有刁难,没有制止,没有讥讽,风吹树叶过,鸟鸣柳枝头,一切春风拂面。实在没招,总在饭点以借东西为名混口饭吃。那也是两条人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村民的劳动积极性大大提高,日子逐渐富裕起来。富裕起来的村民没有弹嫌,没有为富不仁。有人说,布袋和他娘享受的是旧时教书先生的待遇,吃的是百家饭。布袋也是有良心的,吃过饭的人家会得到他的无偿劳动。摘花椒、晒粮食、背果树枝等,只要碰上了,就自动帮忙。 娘俩饥饱自知,冷暖自知。花开花谢,岁月更替,从生产队时的吃救助粮到徐老太在世时的勉力维持再到后来的帮工挣钱,"吃饱肚子"是他们本能的唯一生存主题。这以后有个小病小灾,年岁大了,没气力了,恐怕还是个问题。明眼人很操心他们的未来。 花花和布袋住进镇上敬老院,大概是两千年后的事。村委会集体通过上报,县民政局审批拍板。消息一传出,大家都替娘俩高兴,以后不愁吃穿,不愁旱涝,不怕房屋漏水,不怕生火无炭,不怕生病没得医治,这保险箱一样保险。啧啧,全有着落。 花花后来再没有回村子,六年后病逝。布袋逮空回村转悠。一身带双白杠的运动服,或暗红的羽绒棉衣,四季不同,干净整洁,头发寸短,脸皮油光。那份闲逸巴适,绝不是装出来的,再说,他也不会伪装。他乐意帮工,报酬给多给少不计较,五元十元二十元不等。"你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钱莫用,借给叔,咋样?"对于这样的戏谑,听布袋的回答:嘻嘻,不行啊,我奶说过,嘻嘻,钱是祖宗,啥时都是祖宗!怎么样,敬老院出来的,耳闻目染,今非昔比,长智慧了。布袋干活特别卖力,尤其听到哪家的人在民政局工作,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又干活又做监工。"那小子憨归憨,心里倒是有一杆秤。"有感而发的人这样说。 现在遛达会村的布袋,正在接受南墙下几个老年人的问话。 "布袋,来来来,老叔问你,养老院好不?" "不,不,错了,嘻嘻……是敬老院,敬老院。"布袋笑。 "养老院就是敬老院,敬老院就是养老院,有必要分清吗?" "不对的,是敬老院,不一样!"布袋坚持己见。老人们不再磨牙这件事。"你就说好不好?说实话。" "好哩。敬老院好哩。"布袋一本正经地说。 "有肉吃没?" "嘿嘿……有!嘿嘿。"布袋咧着嘴笑。 "能洗澡不?" "能。嘿嘿……还有电视看……"布袋眯着眼笑。 …… 接下来,必是老人们的各抒己见: "逢上好社会了,要搁在早些年头,哪能享上这福!晓得不,布袋他爷当年可是地主,徐老太是地主婆,梳光头,穿裙子,上地坐轿子,那势扎得找不到北。运动一来,他爷急病攻心,死了。算来,徐老太守寡五六十年了。一朵鲜花熬成老朽木,领三个秤锤过日子,也是苦命人。" "当年,铁嘴麻婶算是个人物,风舌利牙一辈子。她一辈子享的福加起来也比不上布袋这二年的福。布袋见过赶集小车扎堆,高铁村口过,耍过手机抖音,现场观看过咱村乡村达人秀的演出拍摄。哼!铁嘴哪一样见过?" "可不是嘛。时代不同了,社会整体富了,布袋也算‘时来运转’。徐老太要是知道她家布袋过上好日子,怕会从地下面笑醒。" "小声点,操心徐老太翻上来勾你老怂的魂。哈哈哈……"老人们大笑,布袋也跟着"嘻嘻"笑。 布袋回村总有类似的这么一段插曲,老人们乐此不疲,布袋有问必答,双方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