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托瓦内特福克 波伏娃 《两性:女性学论集》 作者:(法)安托瓦内特福克译者:黄荭 版本: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3月 如今,恐育似乎正成为都市女孩社交软件中的高频词汇。女性在孕育中究竟经历着什么?那些声称为他生一个孩子的女性又在表达什么?生育似乎成为我们思考女性的新起点。 法国著名女性主义活动家安托瓦内特福克在《两性》中提出,将生育看作拖累而追求平等是十分危险的,它将生成一种隐秘的厌女症,导致女性的自我厌恶。《两性》集结了福克十篇经典文章,虽不具一贯的逻辑脉络,却力图将其女性学理论过渡到伦理、政治领域。她继承了精神分析学说的方法论,为公正地理解女性及其社会角色、地位提供了独到的视角。 《第二性》过时了吗? 孕育能力是男女最大差异之一,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早已洞察。她提醒我们:从古至今,人的唯一标准是男性,女性因与之差别(生育能力)而被边缘为他者;这些差异(月经、生育)又往往与动物性相连,因而女性被认为缺乏超越性,她们因不合标准而迷失,无法形成完整的自我。《第二性》在政治领域倡导普遍主义女性主义,以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造就的为口号,在全世界发挥作用。然而,法国著名女性主义活动家安托瓦内特福克在《两性》中提出,以波伏娃为代表的普遍主义女性主义十分危险,尤其在政治层面的实践中,它看似积极抵抗男权,实则消极掩盖差异,这将导致一种隐秘的厌女症。 ta们近乎偏执地否认最基本的现实原则人生而有两性,借此将人类简化为虚假的混合中性体,其特征是雄性的、单性别的、同性别的、自恋的、自我分裂的、不孕的,而且完全是利己主义的。 作为均等政治运动最重要的活动家和理论家之一,福克理论的起始点是强调本质差异的女性学。 福克在《两性》中传达的独特思想至少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针对普遍主义女性主义提出的差异主义女性主义,即不再机械地倡导社会建构论意义上的反本质主义主张,而是切实地尊重真实存在的男女差异。福克的观点与其对现实政治的参与息息相关,在《我们的运动是不可逆的》《明天,均等》等文章中皆通过对女权运动的描述呈现了福克的政治诉求,及其立场的理论实践转换思路;其二,福克对女性经验的强调。福克运用精神分析法重释了女性经验并赋予其相应的文化社会含义,《人生而有两性》《厌女症的瘟疫》皆为其理论性较强的作品,它们都在强调:子宫和妊娠不仅仅是普通的生理器官和生殖活动,更是一种身份与政治权益。 政治领域中,福克代表的差异主义本质主义均等派与波伏娃代表的普遍主义反本质主义平等派的对峙起始于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均等派全面胜利。胜利不仅体现在1999年7月8日在法国宪法中加入促进男女平等参与选举委任与担任公职这一表述,更体现在均等派的根本政治诉求的实现均等法案的颁布法国政治决策机构中严格实行男女人数均等。我们不禁要问,均等派的胜利意味着平等派诉求全然过时了吗?《两性》与《第二性》之间是否如表面所呈现这样,存在不可弥合的断裂?《两性》带给我们的启示是什么?我们不妨带着这些问题阅读《两性》。 一元神话 福克的女性学始于对旧象征的批评:对一的追求,不仅深烙在西方传统宗教和神话之中,而且不断参与着西方文化的塑造。基督教中唯一的神是男性,从耶和华到耶稣,父子相承。玛利亚的神圣只因她以处女之身生育耶稣,而这隐喻着对女性性欲的禁锢与生育的奴役。从神到人,女性皆附属。夏娃只是亚当的一根肋骨,是衍生之物,模仿一却不是一。 福克认为,平等派外强中干,以反抗的名义让菲勒斯秩序更为隐秘地发挥作用用普遍客观的外衣包裹男性霸权的内核。菲勒斯(Phallus)源自希腊语,指男性生殖器,以勃起的阴茎为代表物。菲勒斯秩序是霸权的秩序,即阴茎男性与阉割女性的对应,女性唯有被阉割并承认被阉割,才得以在此秩序下获得消极合法性。 菲勒斯秩序首先在社会政治领域获得现实的肉身,转化为厌女症的瘟疫。一方面,平等派偏执地用冷漠的混合中性体象征两性,却忽视了中性体是雄性、单质、不孕的;另一方面,社会对女性生育力恶意无视。生育力被去象征化,还原为传宗接代功能,女性因生养男孩而获得价值,这种还原更体现在现代医疗体制对产前检查的重视与产后恢复的无视上,生育创伤,身形改变,母亲的危机生育奴役与生育价值的剥夺,全部隐没在照顾孩子的忙乱之中。愤怒的女性绝望地嘶喊我是为你生孩子,宣泄着、控诉着遭遇到的漠视,却愈加无助地发觉,哭喊声泯灭在遍布厌女症瘟疫的文化、经济、语言、法律所有领域中。 二号力比多 子宫是菲勒斯秩序世界中阴险诡秘的黑色大陆。 这一点似乎绝少例外,世界各地文化中对宫血月经的讳莫如深和仇视,葬送了无数女性。在印度和尼泊尔,经期妇女是污秽的,不仅喝不上热水,还被独自囚禁于脏冷的空间中。同样可怕的是女性自身对子宫的排斥与怨恨。子宫不仅影响就业,而且与巨大的消极疼痛相联系在一个男权的家庭中,分娩之痛足以促成产妇的坠落。不得不生育的女性,被生育拖累的女性,何以息怒? 孕育不再是自然的过程,而是女性难以理解和想象的经历孩子是子宫中的寄生物,是邪恶的他者,争夺养分,造成妊娠反应,最后以摧毁母亲下体为代价爬出身外,女性失去了对生命本源的向往,女性是被动地为他人生育。 福克认为,菲勒斯秩序加上普遍主义骗局让女性异化了生育。女性独有的妊娠经验才是女性学的起点:子宫既是对陌生和恶意的消除,又是对生命力与美好的创造。男权中心的精神分析传统中只有一种男性力比多,而子宫的象征含义被下意识剥离,徒留生物意义上的空壳,福克以与阴茎嫉妒相对应的子宫嫉妒解释这一现象。效仿传统精神分析,福克引用了古希腊神话阐明子宫嫉妒:弑母的俄瑞斯特斯被雅典娜宣判无罪,而雅典娜生于宙斯的头颅中,在子宫缺席时。来自非子宫的女神宣判弑母无罪揭示了男性对女性生育力的嫉妒,他们是被阉割的子宫,因嫉妒而厌女。女性应当承认子宫力比多,即力比多2。子宫作为敞开着的容器经历着创造与变化;受孕意味着卸下防备,无私地接纳他者,消除仇恨与隔离,形成身体的思考。孕妇在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中完成承诺,然后敞开自己,释放女性生命的话语。真正的精神分析应当超越子宫嫉妒,转而承认力比多2,才能由蒙昧转向一种以感恩为标志的伦理模式。 力比多2给予女性自我赋权的方向,带着欣赏和好奇重新体验自己的身体,不再将生育看作消耗,而是感受它的原始创造性,将它作为伦理和政治的基点。 三重任务 妇女给予世界以生命的馈赠,却因此失败于职场。 福克虽然强调生育对女性的重要性,亦极力阻止女性落入生育陷阱。为此福克不仅参与法国女性堕胎合法化进程,且促使避孕技术这种简单的科技进步转变为一场文明的运动,结果是包含薇依法案在内的多种新制度的颁布;她还洞悉了职业女性的艰难生存现状大多数负担着三重生产:生育、家务、职业劳动,而只有职业劳动的价值得到承认,以至女性主动意愿以被阉割为代价从事职业劳动而获得价值。热剧《都挺好》中,被家庭遗弃的小女儿苏明玉是以在第三重生产中全面获胜而获得认可的典型,她成为一个强竞争性的冷漠拯救者,高高在上的施予者,对于家务和生育她是失语的,她也不屑于言说。同时她是美丽的,她越是需要工作,绝佳的外貌对她就越是有利,菲勒斯秩序下,她必须成为美丽的女儿子。福克认为,正是由于子宫的独特价值没有得到象征层面的承认,所以生育的重要性远低于职业劳动,如若一直如此,政治层面的对女性生育的保障措施也将适得其反。然而,在当下社会中,若明玉嫁作人妇,相夫教子,她只会成为一个凄凄切切的沉默怨妇,永无出头之日。正如《第二性》所启示我们的,接受束缚比摆脱束缚更容易,女性如何抵御滑向极乐的诱惑,在此,不仅指成为衣食无忧的贤妻良母的诱惑,更指成为女儿子的诱惑,这是值得我们反复思考的问题。 福克的女性学在象征层面对两性差异的强调极具启示性,但能否顺利过渡到伦理政治领域,却有待商榷。首先,政治决策领域严格的男女人数均等只是政治正确的量的均等,获得权力的女性承接着霸权逻辑,延续着菲勒斯秩序,这与被其批判的普遍主义产生的后果差别无几;其次,如若想要实现质的均等,从女性学出发将导出男女因其性别特质而对应不同职业,如此一来政治领域内的均等运动都将成为不合逻辑的实践,如何避免男权陷阱又重新成为问题。而平等派提出应当区分人的生物性别与社会性别以打破传统的两性刻板印象,这似乎更有利于女性获得平等的机会。 陈明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