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气活泼泼还是死搭搭？

　　01
　　汪曾祺的孙女很嫌弃他的文章。因为老师让找美词靓句时，她把爷爷写的书翻了个遍，一无所获。还批斗他＂中心思想不突出，扯着扯着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最多算个二类文！＂
　　可是，就这个＂二类文＂，悠悠荡荡，悠悠荡荡，不知道荡进了多少人的心里。
　　老先生曾经说，语言是树，是长出来。树根、树干、树枝、树叶，是一个整体。树内部的汁液是流通的。一枝动，百枝摇。
　　确实，一片叶子，一枝花，固然很美，但如果一棵树就只有这么一点看头，算不得好树。
　　但是，另一边，平淡的叶，素素的花，丑丑的枝，竟然组合出了一棵奇树。树的内里，是一股子生命的气息指挥着枝叶：喏，你站这里，你坐那里，你斜这里，你横那里......排列组合，顾盼生姿，气韵流淌。
　　长短句搭配得好，语感音乐性强，就如韩愈说的＂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那这文章，就和那棵美树一样，排列组合，顾盼生姿，气韵流淌。也就是＂文气＂，翩翩来了。
　　好文章的气是畅通的，有松有紧，松紧得宜。松处像泛舟，悠荡，舒缓，绵远。紧处像柳敬亭说书，你悬绷着一口气，突然醒木一拍，戛然而止，你的心＂噔＂跳出来，再默默地放回去。最后，或会心一笑，或扼腕叹息，是从心底生出的一口气，从口中吐出。
　　坏文章让人憋着一口气，吐不出来，憋无可憋处，从鼻腔＂哼＂一声出来，再见88三友拉拉。
　　02
　　刚学写字时，目的就是把字写得和字帖一样。比蜗牛还慢，自己还给自己点赞，也，不错，像！
　　然后，被批了。
　　老师说，你那叫＂描字＂，不是＂写字＂。＂描＂可以描像，但写字，永远都不可能像！
　　随意赋形啊！
　　每个字绝没有固定的形状。你看字帖上这样，是因为他们在写的时候＂意＂到了这里，于是成了这个字形。假如换个时间，换种心情，同样的内容，出来的字肯定不一样。
　　你挑一个你认为最好看的字形去描，甚至放进作品，是别扭的，因为你的气息、节奏都和他不一样。
　　道理是懂了，但是从心到手，又是一个超级漫长的过程。挣扎了好些年，终于明白老师说的＂你是一个个写的，书法家是一行一行写的＂意思。
　　就是那个至关重要的＂行气＂啊！
　　读帖，不再去关注某一个字的字形，而是通篇地看，只看笔触，体会他在写字时，这里顿了一下，那边一起拉下，这里是怎么迂回圜转到那边的......慢慢地，这些字都会活了起来，告诉你——
　　写到这里，我心里有点小窃喜啊，写到那里，他有点不高兴了，哎哎，在这里，我是君子之风，在那里，他是人间狂放客。
　　一位画家曾在敦煌临摹过十年壁画，他说，很艰辛，但当进入状态后，就慢慢发现自己和那些古代的画师有＂神通＂，会感觉自己成了原作者，有种时空倒序的感觉。也就是感受到了画师的情绪，那种蔓延在线条与色彩中的，无法言说的流淌的＂气＂。
　　黄庭坚说＂书画当观韵＂。
　　只有在活泼泼的气息流动下，开合、推挽、虚实、屈伸之间，书画才能生机流淌，气韵鼓荡。
　　03
　　让人惊叹是孙过庭。
　　据说他可以在任何不同的场合，写出一模一样的王羲之写过的字。人的情绪和运笔的气息肯定不同，孙过庭这项让人掉眼珠子的操作，除非是完全＂忘我＂。
　　如果可以穿越，一定得穿过去讨教讨教，他老人家是怎么修炼的这等＂忘我＂功夫，也让王羲之来附体一下我呢。
　　噢，这气息一畅，说不定还能顺便多收三五斗好文章，写文写字都讲气息嘛。
　　据说，有＂虫洞＂可以穿越时空，哈哈，研究一下下？
　　毕竟，久病成医，我深知自己气虚，气喘，气不畅......制造的坏文坏字够多。
　　前几天，那个儒雅的中医说我：你啊，气虚这么多年......
　　我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郁闷到了极点。
　　当时想到的，并不是写文写字的气息问题，而是脑子里冒出了一句话：＂功名看器宇，富贵看精神＂。难怪穷得叮当响啊！
　　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