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的白头到老呢

　　说好的白头到老呢——爱妻＂七七＂祭
　　文/崔金山
　　还是一样的下班回家，还是一样的开门换鞋。没有了以往平板电脑发出的电视剧声，习惯地几步赶到茶几旁，沙发上却空空荡荡，那个天天看着爱派、抬头给我笑脸的你却不见了！还是每天睡着的那张床，还是我睡在左边。半夜惊醒，右手习惯一摸，那个呼吸轻缓、端庄秀丽的脸庞却不见了。你真的走了，就这样扔下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子走了！
　　说好的白头到老呢！？
　　（一）
　　还是你掌握着装修的房间，还是你亲自挑选的那些家具。客厅西北角茶几上的雾化机已收了起来，沙发边上的制氧机也放到了地下室，卧室阳台上一直装满纱布、棉签的纸箱已无影踪，便携盒里的镜子、镊子、剪刀、胶布已尘封多时，原来一箱一箱网购的抽纸也很久没有购买。这些都是这些年你赖以生存的工具，也是围困你这么多年的枷锁。有谁知道，十七年来，你受到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
　　2004年10月，你在照镜子时发现了脖子右边有一个肿块，后来到省二院切除了左侧甲状腺。手术时间超出预期，在电梯里碰到了那个老专家，他告诉我情况可能不太好。病理出来后，结果还真的是甲状腺癌，我顿时感觉塌了天。后来主刀医生告诉我，这是一种乳头状癌，毒性相对较小，一般不会影响寿命，让我心里好受了许多。但我还是拜托医生共同瞒着你，怕你承受太大的压力。
　　确实，我们周围得甲状腺乳头状癌的人做完手术基本都没事儿了，但老天却偏偏＂眷顾＂了你。2009年11月，就是石家庄下了历史上最大一场雪的那几天，你又在省二院切除了左侧甲状腺和淋巴结。术后又接着做了第一次碘放疗，半月恶心呕吐吃不了饭。为了防止再次复发，我们又喝了三年＂苦汤子＂中药，让你从以前闻到中药味就想吐，变成了拿起中药袋剪个口就一饮而进。
　　眼看着你脸红体壮，都以为肯定没事了，谁知2014年底例行复查时，又发现你气管断面被癌细胞挤成了椭圆形。省二院治不了推给省四院，省四院也没有把握，我们又找到了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并于2015年1月在哪里切除了5厘米气管和三分之一喉，从此开启了你三年说不了话的＂哑巴＂生活。2015年7月，检查发现又转移到了肺上，无奈又连着做了5次碘放疗，经历了10周恶心吐。
　　2019年7月，你老说嗓子有点堵，医生让做个胃镜，结果显示就有点胃炎。8月份你又说感觉越来越堵，我就感不对劲了，医生让再做了个B超，果真食管受压了。到了9月份底，你喝水都很困难了，一杯水要喝半个小时。2019年10月，又在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做了第四次手术，食管纵向切了近一半，右颈动脉置换了7公分腿根动脉。术后受罪还是次要的，10月底病理结果出来了，发现了更要命的鳞状癌细胞。医生告诉我，你的生命周期最多还有半年，请回去马上做放射治疗。接着就是一个月的天天放疗，有半月多米水难进，消耗得你的体重只剩下80斤，膝盖竟比腿根还粗。
　　尽管我们后来又吃靶向药，又做免疫治疗，但终究没有阻止住万恶的癌细胞。去年9月，你双侧肋骨开始疼痛，只能靠止疼药维持，检查显示骨转移。12月16日，开始腰疼，起坐都需要我扶着。从12月18日起，平身躺下痰多睡不着，入睡至少再垫一个抱枕。12月31日开始腿疼，今年1月4日只能拄拐行走，并开始服用两种毒麻止疼药。1月15日开始脚肿，头垫两个枕头也睡不着，晚上几乎都是坐着睡，上厕所必须我扶着才行。1月23日吃什么往外呛什么，26日住进省医院，2月10日开始深度昏迷，16日早6点半悄然去世。
　　这十七年，你都受了什么罪呀！2次一般手术、1次大手术、1次特大手术，5年说不了话，6次碘放疗，28次照射治疗，半年吃不了饭，1年半80斤体重，半年骨头疼痛，50天走不了路，33天坐着睡觉，几次向医生要求打一针速死。记得你腿刚开始疼痛，当我扶着你进卧室的时候，你扶着门框默默流下了眼泪。我无奈的眼光不敢面对你绝望的目光，你的身疼煎熬着我的心疼。
　　现在你是解脱了，但我的心疼还在，并始终伴随着我今后的岁月。
　　（二）
　　还是每个周六，还是姑娘姑爷和外甥女回到咱家。刚刚两周的外甥女一进屋，就习惯地跑到我们卧室，望了望床上空空的右侧，那个满脸慈爱的姥姥不见了。这孩子也是可怜，连个哑巴姥姥也没有了。
　　我知道，这辈子，你最亲的是俩孩子，最割舍不下的还是俩孩子。我记得，大姑娘小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到黄壁庄水库玩水，咱俩来回推着躺在救生圈的孩子在水中游荡，不知怎么搞的，孩子忽然从救生圈上翻到了水中，我当时手足无措，你却猛然扑入水中，一把把孩子捞了上来。我也记得，你的病情已经严重到我必须扶着走的时候，在咱家沙发上蹦跳的外甥女忽然一头扎到了茶几上，瞬间大哭。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你却一下子从卧室冲到了客厅茶几旁。我还记得，本世纪初，为了两个孩子的教育成长，你放弃了县联社机关的舒适工作，跟着我来到市里当了一名柜员，辛苦不说，还饱受委屈，甲状腺癌也因此而生。为了孩子，你什么都舍得。为了孩子，什么奇迹也可能在你身上发生。
　　去年＂十一＂你刚骨转移时，二姑娘刚怀孕，你给我写道：＂我还能见到二妮家的孩子吗？＂我只能违心地安慰你：＂瞎想什么呢，二妮还等着你抱孩子呢！＂你还给我写道：＂我36岁上没了娘，就觉得自己没着没落的。今年大闺女才33岁，二闺女才28岁，眼看早早就没有娘了，孩子们比我更可怜呀！＂还嘱咐我：＂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这样孩子们也有个靠山。你以后坚决不能再训孩子，一定要亲孩子们呀！＂
　　因你病情加重，你大妹来咱家伺候你。那天你小妹也正好来看你，你给她们写：＂以后没有我了，疼孩子们的人就更少了。两个闺女到你们跟前叫你们一声姨，你们记着也亲亲俩孩子呀！＂说得她姐俩对着你大哭。
　　今年1月26日，你自感生命将到尽头，主动提出入院治疗。我们在家等待救护车接你住院时，你自知将一去不复返，对着赶来送你的二姑娘和二姑爷写道：＂你们家的孩子我是见不到了。＂还嘱咐我：＂孩子我们照顾不了，大姑娘家生孩子时我们出钱找了月嫂。二姑娘家生孩子的时候，你也要记着出钱找个月嫂呀！＂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你考虑的还是孩子们。2月2日是腊月廿一，你自感生命没有几天了，就给我写道：＂我可能给你和孩子们添麻烦了。如果年前我走了，就赶快打发了我。如果真对到过年那几天，你们就先过完年再打发我。如果我还能活过了年，我就争取过了初四再死。＂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硬挺到正月初五的，但我确实看到你拚尽全力了，耗尽最后一口气不给孩子们添麻烦。
　　你走了，孩子们也瞬间长大了。你大姑娘做主，操办了你的丧事；你二姑娘总怕你去世后我有什么想不开，又主动搬了回来。冬春换季，大姑娘给我买衣服，二姑娘给我买鞋。这样的孩子，我亲还亲不过来呢！又没了你，我怎么舍得训呢！
　　（三）
　　最近回老家，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老信用社前。
　　36年前的那个元旦，我正在老家院里打扫压水井旁的积雪，我姑姑带着信用社的三个姑娘来到了我家。其中两个姑娘我认识，那个不认识的姑娘就是姑姑经常夸＂长得俊＂的你。第一次见面，也没有感觉出你长得多么＂俊＂，在城市里上大学的我只感觉你很＂土＂。
　　不冷不热地通了两封信，春节前你又来到了我家。你靠墙坐在炕沿上，我坐在对过的沙发上，你的一个侧脸让我发现了你的标致，从此就一辈子认定了你。后来我问你看上了我什么，你说：＂你姑姑整天夸你，我想着你不知道有多好！一说你是大学生，我就先愿意了！＂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大学生就相当于现在的潜力股。可惜我这个潜力股并没有多大潜力。尽管在企业早早当了个副职，后来又调到了县里的核心机构，但由于不会当官，也不会投资挣钱，让你跟着我受了一辈子穷。
　　记得刚到石家庄租房时，我看到报纸上公布的石家庄贫困线。我们一家四口，把我和你的工资加起来除以四，刚刚超过贫困线。我没有挣钱的本事，促使你一辈子节俭。这辈子，你从来没有用过化妆品，白白辜负了你俏丽的脸。咱家衣柜里都是你穿了好多年的廉价衣服，真真可惜了你始终苗条的身段。
　　因为穷，咱买的两套房子都是面积最小的，买的车也是最便宜的。人家的房子车都是投资赚的，咱家的房子车都是你一分一分省出来的。去北京看病，为了节省一夜200元的住宿费，咱俩早晨3点就起来，你还不能喝一口水，坐着火车8点前赶到肿瘤医院抽血检查。为了节约车费，咱俩从来舍不得花125元坐高铁，而是花43.5元坐普通的硬座车。咱家至今还积攒着纸箱，每一次累一身臭汗送到废品收购站，我再拿着换回的十几块钱给你看，你从来都是满脸欣喜，好像白捡的一样。
　　你从来没有去过南方。2016年春，我都找好了去华东五市的旅行社，请了一周的假，到了跟前你却坚决不去了。去年8月，孩子想利用年休假带我们去成都，我和孩子都请好了假，到了跟前你又不去了。还有你一直想去一趟佛山看看年迈的姑姑，结果年年想去年年去不成。我知道，你并不是不想去，而是这几年你感到看病花了钱，能省一分是一分。
　　实际上，这几年，孩子们都参加了工作，你也挣了退休工资，我的工资也有大幅度提高，咱家的日子已经好过点了，但节俭仍是我们的习惯。2019年初，因为你连续两次从楼梯上滚下，我们下决心装修那处带电梯的两间新房。已经退休的你自告奋勇主持装修，天天跑装饰市场，经常逛家具商场。当我俩那次去红星美凯龙的时候，你一眼就看上了一套胡桃木电视柜，一问价钱，我连说买不起。后来你就千方百计动员我买这个电视柜，并和推销员联合起来动员我随团去廊坊的生产厂家。咱们跟团去了之后，厂家果真优惠了不少，我也松口答应你买这个电视柜和沙发。但当你再想借钱买餐桌和衣柜的时候，我坚决拒绝了。后来我们一说到家具，你就笑话我是个＂老土鳖＂。
　　虽然没有买下成套的胡桃木家具是你念念不忘的缺憾，但我们毕竟住进了你主持装修的可心房子。可恨那万恶的癌细胞，让你新房也没住几天。好日子来了，你却离开了。你这是成心让我余生不安、想起来愧疚呀！
　　（四）
　　你受罪的十七年，也是我奔波的十七年。
　　为了不让你知道得了绝症，每次在省二院例行检查时，我都叫上你妹妹，就是为了让她陪着你说话，我好抽出身来偷偷跑到医生那里，告诉人家别让你知道真实病情，然后再装模做样陪你去看医生。直到2015年去北京时，你看到检查单上的＂甲状腺癌＂，我们才结束对你的隐瞒。
　　为了减少你的路途劳苦，无论去北京还是去省四院，你每例行检查一次，我一定得跑三趟。第一趟去医院挂号、找医生开检查单、缴费、预约检查时间，第二趟带你到医院检查，第三趟我去医院取检查单再找医生看检查结果。
　　十七年来，平时高高兴兴的你，一说去医院检查就犯愁，总怕检查出复发病灶来；每一次取检查单我都胆战心惊，总怕结果不好。不怕你笑我，去年几次去省四院取CT结果，我都是看着时间进医院，卡着时间在一体机上扫码，刻意避开＂四十＂和＂四＂，幻想着每次出个好结果。
　　为了给你找个好医生做手术，2014年底，我无奈求助部里和厅里的熟人，先后到北京301医院和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问诊，最后找了给乒乓球冠军做手术的头颈外科专家给你做了手术。2015年发现肺转移后，我又求助部里的熟人到协和医院找到全国最好的碘放疗专家给你问诊。2019年9月，我们领导又联系厅里的同志，分别带我到同仁医院和肿瘤医院找专家问诊，最后又是那个专家给你做了手术。尽管手术后你才生存了一年半，但每当我听到你＂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时，我就庆幸这次手术还是做对了！
　　我还记得，2015年在北京看病时，我曾被一名专家当面拒绝、一名专家两次撵出门外。你笑话我：＂我们家老崔脸皮可真厚！＂我也自嘲：＂怕什么呀，我脸面才值几个钱！如果她们能治好你的病，我给她们磕仨响头也乐意！＂
　　我永远不会忘记，2019年9月在肿瘤医院看病时，本来答应给你做食管手术的专家，在CT片上又看到癌细胞包裹住了你的颈动脉后，又不想给你做手术了，把你叫过去说，做食管手术风险很大，可能永远鼻饲吃饭；颈动脉手术风险更大，一不小心就会半身瘫痪甚至下不了手术台，让你自己去想想，再定怎么办。面对医生的残酷警告，你说不想做了，我俩就在医院楼道的座椅上抱头大哭。
　　你生病的十七年，是咱俩相濡以沫的十七年。特别是第三次手术后的六年，咱俩很少分开。今年石家庄新冠疫情发生后，咱俩日夜厮守一个半月。因为你阶段性地做不了饭，偶尔有人叫我吃个饭，我也是推三阻四、没有痛快的时候，好像自己架子有多大一样。领导好心安排我外出学习或出差，我大多时候也是打退堂鼓，偶尔出去一次吧，还不敢过夜。因为最后一次手术后需要多方面治疗，我不仅经常请假，而且还经常惊动领导。我的领导不知为你操了多少心，我的同事们不知替我干了多少活。在你生命耗尽的时刻，我的精力也感到已经耗尽，从此不再思婚姻。
　　现在你不受罪了，我也有时间了，但一切总感觉索然无味。同学和老乡们怕我寂寞，经常有人叫我吃饭，但因为没了你的在家等待，我再也吃不出原来的兴致。也有人邀我出去游玩，但因为没了你的陪伴，我再也没有出游的欲望。原来我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愉悦。
　　（五）
　　春天来了。外面的花开花落没有留意，春对我已经没有了颜色。阳台上你种的盆花我却精心浇灌，总怕它们受到了怠慢。那盆我刚知道名字的珊瑚樱果子红了一批又一批，你养了好几年的三盆长寿花也终于长出了蓓蕾，过不了几天就会鲜花盛开。小外甥女已经能完整表达自己的想法，二姑娘正在等待两个多月后临盆。一切都在你的期待之中，一切都在向前发展。
　　安息吧，我的爱人！我将带着你的灵魂好好活下去，与孩子们好好过下去，带着你看看今后的生活，看看今后的世界！
　　夫于4月4日清明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