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林寺的黄昏

　　在这寂静的山林中
　　所有消逝的事物都各有去处
　　一枚春天的落叶，在枝头告别
　　沧桑如风
　　——摘自《暮色中寂静的禅林》
　　前些日子，《当代巴山文学》刊发了我写于2017年的一篇旧作，写的是发小何朗短暂而悲凉的一生。
　　几经打听，昨天终于联系上何朗的一个亲戚，也是我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同学。话题间提及何朗依然健在的老父亲，一位95岁的老人。老人大名何明喜，本是中学数学老师，1957年，无故被打成右派，受尽了凌辱和冷落，文革期间，他经常被拉出去到各种公众场合挨批斗，经历了人生最大的不公，含冤受屈20多年。即使是在这漫长的黑暗岁月，何明喜老人白天在田间劳作，晚上在四面漏风的破屋里埋头演算数学难题。在那个荒唐年代，即使是遭受人世间最恶劣的辱骂批斗，参加艰辛的集体劳动，他始终泰然处之。自打我记事起，我几乎从没有见他笑过，更至今想来更加令人震惊的是我从未见他发过脾气，未见他在人前流过泪。
　　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被平反昭雪，又出任初中数学老师，一个学期之后办理退休。一家人生活刚刚有了起色，家庭却又连遭变故，90年代，大学刚刚毕业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何朗因神经错乱含恨离世，嫁到远方的最小的女儿也在抛下两个幼小的孩子之后客死他乡；陪伴一生的老伴儿在80多岁的时候被摩托车撞了，大约是在2017年撒手人寰，留给他无尽的苍凉。
　　晚饭后，照例去西林寺散步，像赴一场约会，与自己，也是与自然的约会。暮春时节，林深叶茂。黄昏中的西林寺，禅意十足。所有的寂静，都漂浮在透明的尘埃里，漂浮在空旷的寺院即将到来的暮色里。停下来，双手合掌，抬头仰望天空，心如空山。
　　突然间，很想知道老人的近况。通过下午通话的老同学，我找到他的嫂子，就是何明喜老人的大女儿，也是年近70的人了。在西林寺北边的一个长椅上，我拨通了何家大姐电话，一别多年，老大姐听到我的声音，十分惊喜。
　　我问及她父亲的近况，她说老爷子昨天刚过的94周岁的生日，办了好几桌；老爷子身体还算可以，还是自己一个人生活在小镇上，每天都要到挑水河旁边的广场去溜达溜达，还是坚持每天看报纸，时刻关注着国家大事。大姐每隔两天就从山上到小镇，为老人把饭菜做成半成品，老人家自己稍微一加工就可以了，基本生活尚能自理；大姐说老爷子前几天摔了一筋斗（四川话，跌了一跤之意），自己挣扎着慢慢爬起来的。
　　这样一位经历了人生悲欢离合无尽沧桑的跨世老人，尚能从跌倒之处爬起来，以一颗不屈不挠的心对待生命的重重磨难。
　　＂人生百年终是客＂，个体的生命是渺小的，也是短暂的。而在何明喜老人的身上，我看到的是一个传统知识分子旷达的人生。他坚韧，豁达，睿智，一辈子，从未向命运低过头，对所有的人和事都能做到去留无意宠辱不惊，把自己活成了历史的见证…
　　通话持续了足足半个小时，挂断电话，我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望着远处忽明忽暗的灯火渐渐稀落，现实变得模糊，时光变得缓慢。一些支离破碎的残忆碎影又倏忽而至。
　　想起埋在村子后方不远处那片青冈林子里的何朗，想起小时候上学路上冬水田里那大片大片的浮萍，还有院子里怒放的白色栀子花。那时候，在树丛里捉迷藏，月明星稀，暮春时节的明媚，绚丽的花，弥散的香，浸在空气里，草木的味道夹杂在树梢。闭上眼，仿佛依旧能感受到那个世界满目的清朗。
　　无数的波光漫过岸边的垂柳，柳树的叶片已在很多个年岁中更迭无数次。庚子年这个难忘的春天即将过去，人生冷暖，生活悲欢，所有走过的风景都成了过往，一路同行的人大多已走散，在每一个或明或暗的角落，隐隐呈现，疼痛而又柔软，唯有时光漠然向前。
　　白落梅说，时间很短，天涯很远。往后的一山一水，一朝一夕，自己安静地走完。倘若不慎走失迷途，跌入水中，也应记得，有一条河流，叫重生。这世上，任何地方，都可以生长；任何去处，都是归宿。
　　看遍世间浮华万千，我的心如同一粒飘浮在空气中的微尘，沉溺在月光隐遁的寂静与辽阔里，与自然相融，尽情吮吸山野的清风，濡染禅林的寂静...
　　2020.4.28于内江西林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