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散文玫瑰代表不了谁的心

　　玫瑰代表不了谁的心
　　◈ 文/毕淑敏
　　在厄瓜多尔某天游览将近结束时，担当导游的女孩悄声对我说，今天晚上，我将到您的房间，送您一个礼物。
　　我很高兴，人听到有礼物拿会欢欣鼓舞。忙问，什么礼物？
　　她说，是厄瓜多尔的特产，名叫永生花。
　　一听到＂永生＂这个词，不由得联想到＂永垂不朽＂，觉得很是肃穆。我说，是假花吧。我坚信没有什么花朵是可以永生的。
　　不。是真花。厄瓜多尔有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我非常喜欢玫瑰。姑娘很肯定地说。她是名牌大学毕业的研究生，说话有板有眼。
　　恰好我也喜欢玫瑰。当年为了看玫瑰，还特地凑着保加利亚玫瑰节的时间，不远万里专程去了趟巴尔干半岛。我好奇，永生花专指玫瑰吗？或者说，只有玫瑰才能永生？
　　有时一个微不足道的相同的小爱好，会极为迅速地拉近陌生人之间的距离。人们想当然地认为既然有着相同的爱好，那么我们很可能还会有更多的相似之处，便会愉悦地引以为同类。特别是在恋爱中，人们一见倾心而钟爱的对方，不过是高度自恋的翻版。
　　我在心中称这美丽姑娘为玫瑰小姐。
　　玫瑰小姐说，不单是玫瑰，像康乃馨、蝴蝶兰或是绣球花等等，都可以制成永生花。但是，唯有玫瑰的永生是最艳丽的。
　　我还是对永生花茫然无知。没有什么鲜花可以经得住时间的小火慢炖。花的永生，只能是人们一厢情愿的形容词。花的娇美，让人希望它永不凋谢，理论上虽是痴心，但人们总在不懈努力中，希图它能在盛开时凝固。
　　不过，我总怀疑，花朵应该永生吗？花的可贵之处，不正在于它的白驹过隙？
　　人们爱说赏花却不说赏草，就因为草的经久不衰。
　　吃罢饭，我在旅店房间中焦急地等待玫瑰小姐的造访，等待着传说中的永生花。
　　终于。玫瑰小姐拎着一个大纸袋子，从中掏出一个蓝色丝绒盒子。她小心翼翼掀开精美的盒盖，一朵栩栩如生的红玫瑰嘭地蹦在面前。你完全可以认为它是一朵刚刚摘下的玫瑰，鲜艳而神采奕奕。只是我低头闻了一下，没有香气。
　　玫瑰小姐说，永生花也叫保鲜花、生态花，也称＂永不凋谢的鲜花＂。
　　虽已眼见为实，还是狐疑满腹。我问，它真的……曾经是……一朵盛开的玫瑰吗？
　　玫瑰小姐说，它的前世，的确是一朵真实的玫瑰。只是和一般的玫瑰花不同，等待它的命运，不是自然而然的凋谢，然后结出红色的玫瑰果，而是经过一系列的磨炼历程……
　　磨炼？我轻轻重复，难以置信。这朵花鲜艳欲滴，并不像遭受过任何折磨的样子。
　　玫瑰小姐轻触玫瑰丝绒般的花瓣说，只有那些最大最完整最美丽的玫瑰花，才有资格踏上永生的历程。第一步，是要用特殊的方法把玫瑰花脱水。脱完水之后，再进行脱色。我们现在看到的永生花，尽管和真花非常相近，但那颜色不是真花自然而然带过来的，而是脱过色并进行过烘干过程，然后再用特殊材料将花中的水分子替换出来，进一步染色才呈现出的色彩，是一种高明的模拟。这套工序很复杂，步骤很多。所以，准确说起来，它是经过严苛化学和物理加工之后而形成的干花，虽是真的，但却已脱胎换骨。
　　我看着这朵永生花，先是想起了＂花无十日红＂，这花造了反。然后又想起了古埃及的木乃伊，觉得它是花中的不朽女王。
　　它的逼真，能够保存多久呢？我问。
　　玫瑰小姐说，它几乎永不凋谢。
　　我说，既然是一系列的物理化学过程，理论上就会有变化的可能。一朵花总不会是金刚不坏之体。
　　玫瑰小姐说，起码3 年之内，它的鲜活美丽与真花毫无区别。当然了，您不能在太阳底下晒，也不能长久地置于高温高湿的环境。这一点其实很像真花，在非常恶劣的情形下，真的玫瑰也无法盛开很久。
　　这倒是。我察觉自己对永生花太苛刻了点。
　　关于玫瑰的传说，手到擒来。
　　希腊神话中的爱神叫阿佛洛狄忒，名字有＂泡沫＂之意。这是不是暗喻着爱的不可预测性和稍纵即逝？该女神担子挺重，工作颇忙，在神祇的王国里管的事真多。她不但受理爱与美的相关事宜，并延伸到婚姻领域，还有传说认为她是航海保护神。据说阿佛洛狄忒的美貌，超过天上和人间的所有女子。就是说，她不仅是倾国倾城，还倾地倾天。宙斯仰慕与追求她（只要希腊神话中出现漂亮女生，这老头就如影相随），被阿佛洛狄忒断然拒绝。宙斯报复心极强，让她嫁给既丑陋又跛脚的工匠神赫菲斯托斯。阿佛洛狄忒不爱工匠神，也不忠诚于他，自行组建了一支庞大的情人队伍，计有战神阿瑞斯、酒神狄俄尼索斯、海神波塞冬再加上神的使者赫耳墨斯等等，通吃了整个神界的帅哥。不过，阿佛洛狄忒也不是那么势利眼，情人也不都名列仙班，世上的凡人阿多尼斯也在其列。阿佛洛狄忒与赫拉、雅典娜争夺金苹果，最后终于引起了特洛伊的10 年血战。关于这个惊心动魄的曲折战役，我就不详说了。
　　你若觉得这神仙圈子有点太复杂难记，我就说说该女神的儿子，你一定不陌生。这孩子是她和战神阿瑞斯所生，背上生有双翅，到处飞翔。他有张金弓，箭囊里还有金箭和银箭。你要是被他用金箭射中，就会产生爱情，银箭射中，便拒绝爱情。看到这儿你一定会说，哎呀呀，我当是谁呢？这不就是小天使吗！
　　恭喜你说对啦！不过咱这回不说小天使，还是说他妈妈。女神阿佛洛狄忒为了救助在凡间的情人阿多尼斯，不顾一切地在玫瑰花丛中狂跑。由于跑得太迅疾，拦路的玫瑰刺破了她的手，刺破了她的腿，顿时血珠滚滚溅落。在这之前，玫瑰花都是雪白的，女神之血将它们染作鲜红。自此，玫瑰花成为爱情的象征，并被赋予坚贞的象征。
　　玫瑰小姐告诉我，她是从中国大陆来的。在国内读书时，爱上了一个英俊优秀的小伙子，他来自厄瓜多尔。书读完了，小伙子向她求婚。
　　等等……我打断了她的话，问，那时，你可知厄瓜多尔有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
　　我已知道。玫瑰小姐回答。
　　那么，你的白马王子，是否手擎一朵红玫瑰向你告白？我问。一个老太婆，对年轻人的婚恋细节这般感兴趣，有点无厘头，职业习惯让我刨根问底。
　　他……并没有手执玫瑰。他说，虽然我们家那里有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可我知道，玫瑰是玫瑰，我是我。玫瑰代表不了我的心，我的心无须玫瑰助力，它独自在全心全意等着你……玫瑰小姐说的时候两眼放光，眼眸向左上方瞄动，我明白这是陷入了深长的回忆。
　　我说，你曾经的未婚夫、现在的丈夫所说的话，要点赞啊。世界上有钻石、玫瑰、勿忘我、水晶等人为创造出来的数不清之信物，以寄托爱情的忠诚和永远。但是，归根到底，它们只是无知无觉的矿物植物，外界的物质无法代表人的内心。所以，钻石靠不住，玫瑰靠不住，海誓山盟也不灵，只有一个人内心的承诺和坚守，才是爱情最重要的质保书。
　　人们为什么喜欢花？为什么看到百花盛开就笑逐颜开？为什么女子对花更是情有独钟？为什么玫瑰会让原本对爱情游移不定的人一激动就下了相偕的决心？
　　从这个角度来说，玫瑰花是熬制爱情迷魂汤的厨娘。玫瑰之所以屡有胜算，来自人们对花朵的喜爱。这本时间旧账，可以翻到远古时代。
　　花朵是妈妈，果实是它的儿女。只有开了花才可能会有果实，这是原始人都懂得的常识。就算是无花果，也是有花的。我在新疆时，看到过无花果的花。它和惯常意义上的花有所不同，不是裸露在外，而是藏在未授粉的果实里。无花果树长叶后, 在叶子下面，会出现一个小小的无花果果实（实际上是它膨大成肉球状的花托以及雌蕊、雄蕊等花器官）。正确地说，它还没有完成授粉，能不能长成果实还不一定，只是初步具备了果实的外形。你把它摘下来（罪过，这个无花果就夭折了），仔细观察，小果的顶端有一个小孔，通向外界。将小果纵向破开后，会见到里面长着很多小花, 有雌有雄，模样不同。它们在一个总花托里开花, 彼此授粉, 然后结实。给无花果授粉的是一种极小的蜂，只有2 ～ 3 毫米大小，无花果顶端的那个小孔，就是它进出的安全通道，小蜂辛勤忙碌地钻进钻出，为无花果授粉。类似无花果这种特殊的植物，叫作＂隐头花序＂。
　　再隐也是花啊。远古时期我们的祖先，男人出外狩猎，女子在穴居地周围种些能结草籽可以食用的植物，以备不时之需。那时生产水平极度低下，种子能不能发芽，发了芽能不能长大，长大了能不能开花，开了花能不能如约结出果子，全是未知之数。穴居的女子多么期盼花朵盛开啊，它是植物的成年礼。见到花，植物的最后收成就有了几分希望，氏族生命的延续就多了几分把握。
　　虽然现在已经不用眼巴巴地期盼花朵，不用把花朵和收成、活命紧紧相连，但女人们的潜意识和集体无意识，却牢牢铭记这个兴奋点。所以，花对于女人，具有极大的感染力和蛊惑力。看到花，会引起感官上的愉悦，会抬升自己的安全感，会引起幸福感的爆发，会让女子进入快乐欢愉的情绪里，心旌动荡……盖源于此，没什么神秘。
　　陷入爱情中的女子啊，你却需对玫瑰这根导火索引发的情绪，心知肚明。你需提防有可能在你理智缺席的情形下，玫瑰的香气撺掇你走出一步昏招。玫瑰有可能被人变成一杆寒光闪闪的粉红枪。  玫瑰无语，玫瑰无罪。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一切与玫瑰无干，玫瑰兀自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