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矿区坐落在北国黑腰带上,东西绵延数百里。这里的煤质奇好,用一根火柴就可以把煤块点着,而且无硫无烟。据说,西方一位女王的御室里用的就是黑山产的煤。 整个矿区几乎已没有什么树木,只有在村口和路边还活着一些不屈的大柳树。这些柳树当年大概长到三四岁的时候,人们就把它们拦腰锯断,留下一人来高的树桩,第二年春天,树桩断面的圆圈就抽出一圈柳条,两三年后就长成了胳膊粗细的小柳树,人们又把它们砍回去,粗的做椽用,细的做锨把。接着,老柳树又迎春抽条,几年后又成了材,又被伐,可伐了又再长,就这样周而复始,老柳树贡献了一代又一代椽材,自己也在贡献中长粗了,如今,有的老柳树树桩竟有两三人合抱粗,顶天立地,甚是壮观。铁新每次到矿区体验生活,都要到一些大柳树下转悠,摸摸树桩,看看桩头断面周围那一圈椽材,体味那顽强的生命力。 一年没有来,这次来后,铁新发现矿上领导班子发生了很大变化:谢矿长调到煤炭部去了,省煤炭厅副厅长调任黑山矿长;几位副矿长中,一位调到陕北神府煤田工作,一位调到河南焦作工作,另一位调到山西大同煤业工作,只有副矿长兼总工程师邝试玉还留在黑山矿。她是铁新敬慕的中国矿山巾帼英雄,也是他送给任仁正审读的长篇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原型之一。这次来,铁新很想见见邝试玉,可矿办工作人员说,邝试玉的职务已被免了,最近到北京去了。铁新原先结识的矿领导,只有矿党委委员、宣传部长严烈还在矿上,他去见严部长时,严的态度和表现大变,什么事都不愿深谈,问到矿上几位新任领导的情况时,老严闪烁其词,只是说:"你待一阵子就了解啰。" 铁新在矿总部待了一天,一个矿领导都没见到。这天上午,他又去了矿办公室,求女秘书向矿长通报一下说他想见见矿长。女秘书拿起电话向矿长报告:"矿长,省作协一位青年作家来咱矿上体验生活,想见见你,你看……"矿长截断女秘书的话,话筒里传出比较清晰的声音,铁新隐约听得清楚:"作家?作家能帮咱矿出煤还是出名?名作家还不如地摊报记者呢!以后若有记者来,你再给我通报。"不容女秘书重述,铁新起身告辞,这个美女秘书连屁股都没抬一下。 铁新决定提前下基层去。第一站就是他原先来过的九龙山矿区。 从总部到九龙山的近百里尽是沙石路面绕山公路,没有定时班车可坐,铁新在路边挡了一辆带拖挂的去天龙山拉煤的大卡车,司机还不错,让他坐进了驾驶室。他给司机点了一支烟送到嘴边,司机乐得眉开眼笑,显然是觉得铁新尊重了他,话也就多了起来。 "你在哪个单位发财?" "哪有财发?省作协的。" "哦,作家!钱也不得少。我在报上看到过作家富豪榜,啥烂作家,一年就收入一千多万呢!" "别相信那些什么榜,数字都是冒估的,虚头很大。" "有虚头是肯定的。如今什么事没有虚头?造林面积没有吗?有些县经年累月上报的造林面积,加起来早已超过全县总面积,有些树都该栽到外县的八亩地上了,可咱们眼前呢,还是光秃秃的!环保治理的数字实确吗?农民人均纯收入的数字实确吗?都有水分。只有贪官嘴里吐出来的赃款数字才不会有虚头!" 铁新笑了,便喜欢上了这个心直口快的司机。"师傅,我还不知你的姓名呢。我姓铁,叫铁新。" "哦,铁作家!姓铁嘛,一定是‘实心’作家。"司机开了个玩笑。 他用右手拍了一下方向盘,回答铁新的问话:"我姓车,就是这汽车的车,你就叫我车师傅吧。" 这个车师傅,方脸、大嘴、高鼻梁,身材魁伟,花白的寸发告诉铁新,他大约有50岁左右的年龄。 "你这车能装二三十吨煤吧,拉一趟能挣几千元?" "我这车连拖挂,核定载重量是36吨,我每次要装50吨甚至80吨。为何?现在柴油不便宜,沿路都是收费站,我的车跑一个来回得留下几千元‘买路钱’,加上矿山上的地秤坑人,一车至少克扣一两吨煤,三下五除二,不超载就不挣钱。" "可据我了解,超载是要被罚款的呀!" "是的。但是,矿山并不查超载,他们巴不得我们多运煤;查超载只在平川地区有站,被逮住的都是那些路生的司机,我们这些常跑车的司机都知道哪里设有检查站,多跑几公里路,把它绕开就是了。人是活的嘛!"车师傅很得意。 "矿山上的煤质可以吧。拉煤的手续繁杂吗?" "九龙山的煤好着呢,在全世界都数上等。拉煤的手续比原来繁杂,有的环节得塞黑。你可能不知道吧,黑山矿总部的几个大头头都换掉了,新来的大矿长姓巩。据说,他推行什么改革,把下属很多小矿或矿井都包给了私人,现如今九龙山煤矿就包给了他的小舅子曹生。曹生可是个吃喝嫖赌都敢干的人,手下还有一帮打手,人传还整死整残了几个矿工,毒着呢!" "哦一一有这样的情形!没人管吗?" "谁管谁呀?曹生姐夫就是大矿的矿长!不过,我们拉煤的惹不着这一伙,他们也把我锤子咬不了!" 车翻过一条小岭,驶进一道小川,路边零零星星出现了一些像活动板房一样的小饭馆,车过饭馆门前时,店里冲出来一些浓妆艳抹的小女子,拦住去路,让司机进店去吃饭。车师傅摇下窗玻璃,手把方向盘,探出头向小女子们说:"你们别缠着我,我老了,‘有枪没子弹’;又是猪八戒背褡裢,一无人才二无钱,你们还是找后面车上年轻的主吧!"后面果然又来了车,这些小女子便拥到后面拉客去了。 车又行驶了几百米,路边川菜馆里几个小女子冲了出来,又挡住了车师傅的车。其中一个个头稍高、体态丰腴、袒胸露乳的女子,还抓着窗玻璃叫了一声"哥":"师傅哥,你是不是把妹子忘了?你原来不是发誓今生今世不忘我吗?快下车进店喂脑壳,歇歇脚,让妹子给你按摩按摩!" 另一女子又指着铁新说:"这个哥长得好帅哟!快下来,妹子陪你吃,陪你耍耍哦!" 就在小女子们纠缠不休时,车师傅突然把头探出窗外,佯装小声说:"你们几个找死呀!车上这个是便衣警察!"他话一出口,那几个女子像离弦的箭一样跑掉了。 "车师傅,你怎么撒谎说我是便衣警察?"铁新诧异地问道。 "不拿警察吓唬,她们能纠缠到天黑!"车师傅说。"你当她们是什么人,是‘三陪小姐’!这些路边店,大多养有三到五个这样的小姐,既端饭又搞‘三陪’。你若进店去吃饭,他们迟迟不上菜,硬把人哄到里间或楼上,几个人动手动脚,又是捏肩头,又是捶大腿,冷不防还亲你一口,当你扛不住时,就留下一个女的弄那事,这‘小费’可比饭菜钱贵好多倍呀!" "这么说,你老车也有这样的艳遇?今天不上钩,是不是嫌我这个‘便衣警察’碍事?" "哪里、哪里?"车师傅连连摇头,连方向盘也抖了几抖。"铁作家,不瞒你说,我确实玩过几个。事后一想,自己不是人,那些小女子比我女儿还小呢,掏几个臭钱就糟蹋她们,我怎么对得起妻子和女儿?我决心洗手不干了,回到家就向老婆坦白了这事,并保证不犯了。我老婆听到这事后,没骂人,没撒泼,她连手里的针线活儿都没停下,只是淡淡地说:‘知道错了,改了就好。’老婆越大度,我就越发感动,越发没脸再干那事。" "这就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即改,就是好同志。孟子说‘不以一眚掩大德’嘛!"铁新文气地讲了这一通,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自己又犯了说话不看对象的毛病。"这一带色情活动这么猖獗,就没有人管吗?" "管?谁来管?"车师傅有点动气。"不管是城里还是乡村,凡是色情活动能长期搞下去的洗头房、按摩店和歌舞厅,必然都有很硬的后台,不然,为什么一开始查,警察还没行动,这些小姐都跑完了,警察上门查每每扑空:可警察一走,小姐又来了,她们的消息为什么这么灵?警察内部有‘消息树’呀!有时也真能抓几个小姐和嫖客,款一罚就放人。若都打击完了,都弃娼从良,又找谁去罚款?有腐败分子在保护‘罚款源’呀!" "你说的是不是有点严重?" "信不信由你嘛!"车师傅又主动向铁新要了一支香烟抽起来。"铁作家,你专长是写什么的?是写武侠小说,还是写大腿文学?" "你猜猜。" "我猜,你也出不了圈儿。"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小说?" "刚说的这两种我都不喜欢。你说那武侠小说,胡编嘛,人蹭地一下就飞到树上或房檐上,大刀砍不死,乱箭射不穿,看着看着被打死了,谁知就剩下一口气,还来个鲤鱼打挺,三拳两掌又打死了对手,你说谁信?还有那大腿文学,大人看还算罢了,能让娃们看吗?有些娃就照着书中写的去做呢,咋能不堕落、不犯罪?" "车师傅,你的话很有道理!" 车已到九龙山矿区。车师傅说:"铁作家,我要去1号矿场拉煤,就在这里往西拐了;你要去九龙山矿部,就从这里下车吧,向东走两里路就到了。"铁新提出要付20元车费,车师傅谢绝了,说:"我不挣你那点儿昧心钱,你往后只要不写大腿文学,我就满足了。"铁新说:"请放心!你们开车的都有个良心,我们当作家的更不能没良心!" 铁新下了车,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目送着车师傅的车驶向西边,自己向矿部走去。 提起这座矿山,铁新想起了去年他在这里体验生活时在狼窝掌井下遇到的那惊险的一幕,那九死一生的经历,令他每每想起来就心惊肉跳一一 也是夏天的日子。他自上作家班以后再没下过深井,对那地下世界已有些淡忘。他向在这里蹲点的大矿副矿长兼总工程师邝试玉提出,想跟随她下深井去看看,邝试玉十分高兴。就在说话的第二天,邝试玉要了一辆北京吉普车,把她和铁新拉到狼窝掌2号井,办了下井手续,领了两顶安全帽和两盏矿灯,她帮铁新披挂好,二人便乘矿车下到竖井下约800米处。这里的工作面顿时宽阔起来,有很多矿斗车,四周有四五处采煤掌子面,还有一口缓慢向上的斜井。这地下的另类世界,令铁新感到又熟悉又陌生。 邝试玉领着铁新从一处掌子面走到另一处掌子面,但她却没有给这参观者讲解什么,只是了解工人的采煤情况和井下安全员不时测定的数据,有时还抓起煤块看看,甚至还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铁新对这位年过半百的女矿长的工作颇感陌生。他看着女矿长头顶安全帽的帽沿下露出了绺绺白发,心中肃然起敬。 突然,女矿长大惊失色地喊:"不好,透水啦!大家快往高处跑!快!快!快!" 铁新全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下子蒙了,只觉得邝试玉拉着他的左手拼命顺着斜井向上跑。很多工人也冲向这口斜井。这时,铁新听到了水响声,他回头一看,水已涨到了他们的身后。工作面和竖井、斜井的照明灯被毁了,邝试玉和矿工们都打开了头顶上的矿灯,但在这地层深处,矿灯几乎变成了萤火虫。黑暗总是和恐惧连在一起,井下变黑了,井下也就变成了恐怖世界。 铁新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他当徒工时曾下过几年井,但没遇到过大的险情。他记起过去师傅们说过,矿山井下发生瓦斯爆炸或冒顶、透水事故,井下的人生还希望渺茫,而自己脚下这口斜井只是采掘井,并非通往地面的通道,眼下他们已经跑到斜井的顶部,再无处可上,若水位再上升三四米,整个斜井就会全部淹没,他、邝试玉和眼前这一批矿工都不可避免地要葬身井下,这令他不寒而栗!"怎么这么倒霉呢,几年来,第一次下井就将变成最后一次下井!有关矿山的一部长篇小说还没写完呢,怎么生命就到了尽头,而且连一句遗言都不能留给领导和亲友,死得这么窝囊!"他想哭,在生命的尽头真诚地哭给世界听,哭给人类听,但他一看到身边这些相较于自己而显得镇定和从容的邝试玉和矿工们,便无颜哭出声来。 邝试玉把大家让在高处,自己双手插腰站在最低处,脚上的旅游鞋的鞋尖就浸在水里。她一声不吭,定定地看着,有时还侧耳细听。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邝试玉蓦然回过头来对大家说:"同志们,你们看,我们脚下的水这二三十分钟只淹到我的脚尖而没有淹过我的脚面,说明水再没有向上涨。有的矿工知道,咱们2号井里有个掌子面因通到一条干涸的地下阴河里而废弃,我估计这水已漫过那废弃的掌子面而进入阴河,顺河床流走了,这就是说,即使透水在继续,井下水位也不会再上升多少,而地面上肯定会加大马力抽水救我们,这样,我们就有可能活着出去!" 邝试玉的话就像她头顶上的矿灯一样给了人一线希望。但她喘了口气,又严肃地说:"只是要把井下的积水抽完可能得四五天吧,这就是说我们得做好‘等活’的准备。我清点一下,一、二、三......连我一共18个人。我是老党员、矿领导,年龄又最大,我就是这里的领导。我现在就宣布几件事:第一、所有人带的食品和矿泉水都拿出来,放到这个大煤块上,今明两天不准动,从第三天开始,谁的身体差、谁可能支持不住了,谁就优先享用;第二、咱们18个人头顶上的矿灯,一个时间段同时只亮两盏,其余矿灯先关掉,留后备用;第三、大家从现在起不要走动,尽可能少说话,减少消耗,保存体力;第四、我们脚下的水十有八九会有毒,不敢冒然饮用,因此,每个人都把安全帽摘下翻转过来,准备接自己的小便,到后些天说不定就要用自己积的小便来救自己的大命;第五、不管是正式矿工还是农民工,都是矿山的主人,都是由不同奶头喂大的兄弟,要有不怕死的勇气,要互相照顾,还要听从我的指挥,谁若想到死就胡打胡闹,威胁大家生命,我就有权指挥大家把他抬起来扔进水潭;第六、如果我在这里断了气,就由班长周小龙代替我指挥,谁不得违抗;第七、我们这里的温度会越来越高,加上积水的挤压,气压也会越来越大,为了保命,往后可以把衣裤脱光,有裤头的可以留个裤头,没有的也不要紧,反正你们都只有我儿子的年龄,而且我也会把上衣脱掉,我患乳腺癌时已把两个乳房切了,胸脯跟你们一样是光板,而对我这么个老婆子,你们什么都不用顾忌;第八,我身边这位是省上的作家,叫铁新,现在能下到煤黑子中间来体验生活的作家得打灯笼找了,国家培养一个能跟咱工人阶级心贴心的作家很不容易,大家都要保护他,即使我们十七个人都死了,只要能保护铁作家活着升井,也算我们的贡献!以上八条,大家能做到吗?" "能!"大家同声回应,铁新也情不自禁地加入了回应声。他看着身边这位慈母般的总工程师,突然感到自己很矮小。"我刚才怎么就只想到了死?眼前这位身材瘦削、头发花白的老知识分子,在死亡线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活力和智慧?她难道就……他正想到这里,已在他身边坐下来的邝试玉,突然拉住他的手,抚摩着,面带笑容轻声说: "铁作家,不用怕!请相信我这个老婆子的分析能力和实战经验。我从矿业学院毕业后已在矿山干了30年,这样的死我已经历过好多次,这一回我相信还是死不掉,我们十有八九会活着出去!现在呀,井上的矿工们,还有煤炭部、省煤炭局的领导不知该有多急,他们又得熬几个日日夜夜,又得掉几斤肉,又得添几根白发!我们反倒闲松了,可以躺在这里睡觉了。别只想到死!要往美好的方面去想,想初恋,想新婚之夜,想儿女出生时那美好的啼哭声…… "我听你的,邝妈妈!"铁新脱口而出,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妈妈"。邝试玉应了一声,流下了热泪。 他们就像在十八层地狱下坐着、躺着,周围死一般的沉寂。铁新真想指挥大家唱几支歌,哪怕是像《上甘岭》影片中战士们唱的"一条大河波浪宽……",哪怕是《国际歌》中"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只要能鼓舞士气就行。但邝试玉"一票否决":让大家闭嘴,保存体力。 大约过了三个多昼夜,矿灯已经灭了五六拨,所有的人肚皮已经贴到后脊背。而比饥饿更难熬的是干渴。邝试玉指挥周小龙,把那包馍干分给大家,每人一块;再打开一瓶矿泉水,每人喝一小口,然后又各自躺下"等活"。头三天还能听到年轻矿工发出的鼾声,现在再也听不到了,代之传出来的是轻轻的叹息和呻吟…… "喂!你俩坐起来一下。"邝试玉轻声唤着铁新和周小龙。"我们眼前有一个湖泊,但我们却不知道这水能不能喝。化验是谈不上了,但我想亲口尝一尝看看是否有毒一一你们先不要阻挡我,我不会猛喝,只喝几口,你们静静地观察我半小时,若没什么大的反应,大家就可以喝这眼前的积水;若有较大的毒性反应,那就禁死不准喝!就这么决定了,你们得服从命令!" "邝妈妈,你先只喝一两口吧!"周小龙哀求道。 "好,听你的!"邝试玉说罢,就用已喝空水的矿泉水瓶子从脚下灌装了五分之一瓶混有大量煤灰的水,举起来,在矿灯下看了看。铁新又一把夺过来,倒掉了二分之一,正要举到自己嘴边时,邝试玉一把夺过去,脖子一仰就喝掉了,然后坐下来,等体内的"化验"结果。 大概5分钟过去了,10分钟又过去了,但20分钟却未能过去:邝试玉浑身抽搐,大汗淋淋,双手捂住胸口,痛苦地警示道:"快给大家说,这水不一一不能喝!" 矿工们吓坏了,周小龙拿起最后几瓶矿泉水,把盖拧开,让铁新捏住邝试玉的鼻子,掰开她的嘴,先后将两瓶矿泉水灌进了邝试玉的肚子里。"让她快快把毒素排掉一部分。"周小龙这么说。"这也是‘洗胃法’。" 不到20分钟,邝试玉用微弱的声音说她要小便。铁新立即对周小龙说:"为了邝妈妈的尊严,你让大家都把脸背过去,咱俩也闭着眼,学盲人医生,帮邝妈妈脱掉裤子……" 邝试玉又处于半昏迷状态。大概到了井外世界的黎明时分,她完全苏醒过来,只是没有力气,头部仍枕在铁新的大腿上,却拉着他的手,还跟周小龙开了个玩笑:"你的‘洗胃疗法’还真有一一有点用!向谁学的?" "我爹是赤脚医生。"周小龙说。 所有的矿灯都已耗尽能量,像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一样在这场灾难中相继陨灭了。在完全进入黑暗之前,邝试玉和她的"孩子们"证实了一好一坏的两条消息:一是井下水位在大幅度下降,这说明井上抢险工作颇有成绩,这增加了他们生的希望;二是包括邝试玉在内,有六个人倒下了,其中两个人已气息奄奄,不知他们能否撑到升井的那一天? 在黑洞中生活,世界好像没有了,物质好像变成了"暗物质",若不是同伴们发出的鼻息声,谁也不知道自己身边还有活着的人。大概每隔四五个小时,邝试玉就让铁新和周小龙叫叫其他矿工的名字,凡无力答应的,就摸过去用手在其鼻孔下试试是否还喘气…… 这是第几天了?没有灯光,手表也只有声音而无法告诉主人时间。邝试玉说估计有5天了,周小龙说可能有7天,但有人说:"可能已经一年了!" 嘿!天无绝人之路。就在真正日子的第八天清晨,当太阳从东方升起时,矿山救护队队员手中的探照灯灯光射到了邝试玉、铁新和周小龙等人的身上一一这是救命之光!这是生命之光!他们呼喊"万岁"、呼喊"乌拉"吗?不,他们没了力气,体内已干渴得连眼泪都没有了。因怕外面的强光刺激,他们个个都被蒙上了眼睛,有的被抬着,有的被挣着,相继升出井面。铁新无法看到井口都有什么人,只听到哭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救护车的喇叭声也响个不停。 他被矿山救护队队员架出来了,立即就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小铁,你受苦了!我是廖陆渊,你还能清楚地听出我的声音吗?" "廖主席,我完全能听出来!"铁新用尽力气回答。 "铁一一你把我吓死了!"天哪,这竟是宝娜的声音!他一句"娜娜"刚叫出口,宝娜就紧紧地把他抱住了。救援人员和医护人员好心地将他俩分开,把他送进了矿山医院。宝娜帮护士给他擦洗身子,给他喂水、喂流食…… 经过一天的检查,医生确认:邝试玉、铁新他们也就是缺食、脱水,别的没大病。铁新极想吃刀削面、羊肉泡、大盘鸡、猪肉炖粉条,可医生不让吃,只让喝菜拌汤及米汤油油之类。而胡宝娜偷偷买来道口烧鸡,背着医护人员撕给铁新吃,把铁新感动得直亲娜娜的脸蛋。 这天晚上,铁新脸上蒙的布子就被揭掉了。他在宝娜的搀扶下,走了几个病房,这才知道,包括邝试玉和周小龙在内的18个人,都已脱离生命危险,只是其他掌子面上近百名矿工中共有9名矿工已遇难! 第二天上午,胡宝娜的父亲胡遒森也赶到矿山医院来看铁新,一见面,老教授就竖起大拇指说:"铁新,好样的!" "爸!你还夸他什么呀?"宝娜噘着嘴抱怨父亲。"差点儿把命都送掉了,哪有这样体验生活的作家?" "我的女儿,你还不懂呀!"老教授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连连摇动,动情地说:"人一生应该经一经披荆斩棘、九死一生的考验呀,不然就白活了!" 作者简介: 沈庆云,男,笔名为沈恨舟、江父。陕西省商南县青山镇龙门村人。中央党校领导干部函授本科学历。高级记者、作家。曾任陕西日报社政治理论部、政治法律部主任,陕西省新闻专业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西安市商南商会名誉会长。1995年,荣获"中国法制新闻宣传百佳记者"称号。正式出版有长篇小说《莫拉尔小姐》,散文集《大地萍踪》,理论专著《共产党人的人生观》(与陈四长等合作),新闻专著《新闻编采自我谈》及《墨迹与足迹》,法律专著《新生答问录》(与妻子吴瑞云合作)等书。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数百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