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满仓作品我的爷爷奶奶

　　文稿来源:蝶语兰心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清明，跪拜在坟前，虔诚地点燃纸钱，看那焚燃的纸钱袅袅升空，仿佛隐约看见了爷爷奶奶天堂里的音容笑貌。
　　我的祖籍河南濮阳，民国初年，军阀混战，加上黄河连年泛滥，九十年前，七岁的祖父殷书江跟随父亲殷怀仁一路逃荒要饭来到蒲城地界，在蒿草及人、野狼出没的古卤阳湖边停下脚步，搭建起茅草窝棚，开荒种地，历尽千辛万苦，总算落脚下来。
　　这荒滩地乃古卤阳湖底，目及处尽是白花花盐碱一片，历朝历代都是晒盐熬硝之处。虽然盐蓬和蒿草长得密密麻麻蓬蓬勃勃，但老爷爷殷怀仁和老奶奶累死累活开出的荒地却硬是不长庄稼。如遇到天旱之年，连种子都收不回来。
　　听父亲说，老爷爷殷怀仁是文化人，没逃难前在河南老家的药铺当伙计，拉中药抽屉。在卤阳湖这片盐碱地上，为了糊口，老爷爷放下文化人的身架，经常和村里人结伴出去推粮食挣钱，但他身瘦力薄，何曾受过此苦。因而，他推的独轮木车一路上晃晃悠悠，左扭右歪，时不时便翻倒路旁。每遇此时，心生怨气的老爷爷会连车带粮往路上一扔，狠狠地踢上几脚独轮车，然后满脸的沮丧和愤怒，空手去追赶大伙。大伙见他空手不见了粮车，忙问他＂老三，你的粮车哩?＂老爷爷便会火冒三丈，气冲冲地连说＂车子不要了不要了＂。哭笑不得的村人见状，遂集体停下脚步，年龄大的叔辈们便要折返回去帮他把车扶起，然后连哄带劝一番再推车赶路。
　　民国十八年，天下大旱，饿死人无数，四十岁不到，老爷爷老奶奶竟相继撒手人寰。从此，生活的重担全压在了20岁出头的爷爷和15岁已嫁到殷家三年的奶奶肩头。其时，二姑奶14岁，三姑奶12岁，二爷6岁。
　　爷爷殷书江虽有一米八的个头，但长年的饥饿操心劳累自是瘦得可怜。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没了父母，年轻的爷爷没日没夜地垦荒种地，调运粮食、矿井拉煤挣零花钱，一分钱掰成八半花。听说西安粮市缺绿豆红豆，而卤阳湖周边的当地人稀缺做晋糕的江米。一到农闲，爷爷都要推起独轮红木车，把从百里外的黄龙白水乡下收购的绿豆红豆贩往西安，然后再从西安调些江米，千辛万苦地用木轮车推回来，卖给当地做小生意的商贩。推车出发时，把一条丈余的白布带拧到一起，拴在独轮木轱辘车的左右车把充当绊绳。车要前进时，将绊绳搭在肩头，腰便牛样深深地弯下去，把千斤重量分至肩头与双手，然后拼尽吃奶力气推车前行。每前进一步，木制的车轱辘便会吱吱呀呀痛苦地呻鸣，以至于一里地之外也能听到独轮车吱吱呀呀的声响。蒲城离西安近三百里地，空手往返一趟也得十数八天，何况还要负重推上七八百斤的粮食，当年的爷爷该是有多大的心劲、力量与耐性。
　　卤阳湖地下水苦涩，自是无法饮用，爷爷每欲前往西安调运粮食，都会从数里外的涝池里往家里挑水，直到大瓮小坛盆盆罐罐都满满当当，然后对奶奶和年幼的弟妹们千叮咛万嘱咐，在复杂的心境下推着独轮车义无反顾地消失在茫茫晨雾中。蒲城西安往来五六百里地，一路上风餐露宿自不待言，开水泡馍往往吃得津津有味。每次从西安回来，再苦再累，爷爷也必会第一时间从怀里掏出给弟弟殷书海在省城买的几个烧饼，笑眯眯地看着弟弟狼吞虎咽，一脸的满足。
　　由于多年推车出苦力，爷爷年纪轻轻就耗尽了丹田之气，六十岁不到，腰背就再也直不起来，即使平时不推车负重，他的腰也深深地弯下去。八十多岁去世时，个头竟矮了一两尺之多。
　　众乡亲都是从河南逃荒要饭挑担来到卤阳湖的难民，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大老粗，没人识文断字。我打记事起就常听父亲说，爷爷一直在为没有文化苦愁。老家来信村里无人认识，他便会带上礼当跑到几公里外的本地村求人读信复信。这种状况深深刺激了爷爷。
　　为了给全村人造福，家里刚开荒种地能填饱肚皮，爷爷就开始操持起了办学之事。他曾无数次步行三十多里去县教育局，乞求领导同意在村里办一所公办单设初级小学。爷爷的情真意切最终打动了教育局领导，一九五二年，西陈村五畛小学终于成立了。逃难来的河南村里的孩子能在家门口上学了，数年的辛劳有了回报，了却了爷爷多年来一桩心愿，爷爷和全村人如过年般欣喜万分。有了校园，但建校费、桌椅板凳、教学工具等等从何而来?爷爷又开始带头捐钱捐物，四处奔走。在他的倡导并积极筹措下，学校终于如期开了学。这也难怪爷爷能在十里八村享有崇高的威望，以至于村里的红白喜事，邻里纠纷，家庭矛盾都以请他老人家出面到场为荣。
　　正因爷爷的重视文化，所以我父亲忠信和二叔忠诚均受到了村里同龄孩子很少享受的文化熏陶。家里地里再忙，生活压力再大，不到万不得已，爷爷奶奶都不愿他兄弟俩下地干活。受到良好的家风传承和言传身教，父亲兄弟俩不光学习认真用功，而且做人忠实诚信，一如父母起的名字让村人树为标杆。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父亲忠信考上了陕西省煤炭学校，爷爷奶奶担心儿子毕业后下矿井吃苦受累，考虑再三，老人阻挡了儿子的学业。不久，父亲在村里的小学当了民办教员，既当老师又当校长，语文音乐算术体育集于一身，而且一干就是37年。直到前几年父亲说起爷爷为建五畛小学所受的艰辛，这才解开了我心中的父亲为何不到外村学校的迷。
　　父亲的学业功底扎实，在村小学从教37年的经历中，继承了祖辈吃亏是福，做事先做人的良好家风，无论是当一三年级复式班老师，还是上二四年级复式班老师，父亲都把每个学生当成自家孩子严肃认真地管理教育。因为他知道，要把一个小不更事的孩子培养成人，必须从认真的学习态度抓起。所以，从孩子刚入校门学习拼音发声，到一笔一划地汉字规范书写，父亲对学生要求极其严格，以致于从村小学毕业多年的学生已成家立业，一提及当年殷老师严格要求的往事，无人不心存感念感慨万千。 有件小事记忆深刻。大概是一九七三年秋季，陈庄乡初级中学校长邢俊杰和主任张潮泉二人慕名来到五畛小学。用大红包袱把三年级全班学生的语文和数学作业本全部带走，先在陈庄中学展览了一周，后又在白卤中学，内府中学各展出一周。一月后父亲去讨要作业本，邢校长说，陈庄乡还有几个中学点想拿去展览学习。已展出的中学点，这里留几本，那里留几本，都不想还了，他们都把留下的作业本让学生当学习样板了。
　　奶奶房喜13岁嫁到殷家，是位勤劳善良贤淑手巧吃告耐劳，有着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农村小脚妇女。公婆辞世时，刚15岁的奶奶义无反顾担起了家里地里生活的责任。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弟妹的生活起居，吃喝穿戴。每到年关，奶奶都会夜夜守在昏黄的油灯下纺线织布，做鞋缝衣，为得是让弟妹大年上能穿上新衣，体体面面走到人前。
　　奶奶虽属小脚女人，但严酷的生活环境和磨难早早练就了生存的多种技能。家里地里，样样都是把好手。洗衣做饭锄草喂牛，拉土垫圈，纺线织布，缝补衣衫，下种入麦秸，扬场能使左右锨。无论是在靠勤劳打拼攒下了九头牛十几晌地合作社前，还是集体吃大锅饭的农业社时，拟或是实行生产责任制后，奶奶始终心态平和，爱说爱笑，邻里百舍关系处得极好。特别让村人羡慕的是她对儿媳妇女儿一视同仁，甚至对儿媳更亲。我记事起，母亲身体就不好，体弱多病。农业社时，奶奶常把夹着油泼辣子豆瓣酱，烤的焦黄馒头送到地头，让村里男女社员眼红羡慕不已。为了怕累着下地回来的媳妇，奶奶几乎承揽了所有家务，变着花样做改样饭。计划经济年代，家里仅有的红糖、奶粉、鸡蛋、点心、麦面馒头这些稀罕吃物，奶奶很少吃到，几乎全让给了儿媳和苦焦打拼的爷爷。
　　听妈说，我是在奶奶怀里长大的。小时候，妈妈身体不好，又忙队里的活计，我的饮食起居几乎全由奶奶操持。大冬天，为了怕我受冻，奶奶总会把我揣在胸前的棉袄里烧火做饭忙里忙外。
　　奶奶心态平和，而二奶的脾气急燥，心胸较小，凡事爱计较争个高低。日常生活中时常因家庭琐事与嫂子过不去。每遇此事，奶奶从未往心里去过，倒会常把饭碗端到妯娌床前赔不是让对方消气，为的是家庭的和谐。比较六十岁不到便辞世的二奶，心胸阔大的奶奶多生活了三十六年之多，这都是老人家自身修来的福报。也正因爷爷奶奶与人为善的家教，大把年纪的父亲和二叔忠诚一辈子没做过昧良心的事。
　　奶奶爱穷人。东邻居发起家孩子多，日子过得惜惶。六O年自然灾害，食粮短缺，队长派活让发起去拉架子车，发起听后泪如雨下。试想，整月吃不上一顿饱饭，整天饿得头昏眼花，四肢绵软，哪来的力气拉车送粪?奶奶看在眼里，一声不响回到家里，从自家的口粮中挤出一斗粮食送到发起家，感动得发起两口子差点跪地磕头。打那以后，奶奶时常给他家送米送馍。那年头日子艰难，村里不住点会有讨饭的过来。老人家只要听见门外有人喊大娘打发些吧，她定会扭着小脚赶忙取馍端碗汤出来。心底善良的菩萨心肠让奶奶嬴得了非常好的口碑，这大概也是老人家长寿的原因之一吧。 奶奶是九十七岁高寿辞世的，这得益于吃亏是福的心态和一辈子困不住的性格。九十岁那天还专为老人家举办了生日宴会并录了像。老人家去世后这几年，起奶奶了，就只有通过影像看看奶奶过生日时红火喜庆的场面，以及慈爱老人家的音容笑貌。
　　愿辛劳一生的爷爷奶奶在天之灵开心快乐！作者简介
　　殷满仓，陕西蒲城人。中国广播剧研究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渭南市＂德艺双馨＂艺术家，中宣部第十四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评委，国家文化艺术科学专家，渭南师范学院客座教授，高级记者。现任渭南人民广播电台总编辑。发表文章300多万字，近百次获各类奖项，有多部作品获＂五个一工程奖＂，多部作品被列为陕西省重大精品项目，中国广播剧研究会专家奖金奖、银奖及优秀作品奖，出版《心灵的历程》、《心灵的震颤》、《人在旅途》、《心灵的抉择》、《红红的枸杞子》、《生命的沉响》、《花开的声音》、《小满》等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