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的,曾经有一个小品说"手电筒"也算是一件"家用电器"。的确,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手电筒"也算是家用奢侈品了,记忆中,我家也有这样一个"家用电器",可就是不能常用,因为里面常常不安电池,也可以理解为买不起电池,因为两节一号干电池也得好几颗鸡蛋的价钱。所以,一般情况下是不买的。在家庭开支这方面,父亲是不提倡动不动就使用手电筒的,宁可在夜里摸着黑干活儿。这个习惯一直到前几年还在坚持(虽然现在已经能买起一号干电池了,而且也能买起充电的手电筒了):父亲现在早已享受了国家的惠民政策,每年都在领取国家发给的应有的补贴,日用零花钱是足够的,但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用父亲自己的话说就是"一闲下来身体就出问题",所以,家里饲养的牲畜好说歹说都不舍得卖掉。听父亲说,有一次夜里,父亲给骡子添草,由于眼前一团漆黑,一个迈步迈到了正在卧地睡觉的骡子身上,父亲一下子身体失衡,从骡子身上摔了过去,摔倒在骡子的另一侧。所幸的是,没有摔在拴骡子的铁橛子上,也没有被因受惊而站起来的骡子踩了,也没有摔出年迈老人摔倒时常有的意外,更值得庆幸的是,父亲在与骡子相伴的几十年里,这样的从骡子身上高高低低、左左右右的跌落,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但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我们要是想玩手电筒(那时,玩手电筒也不次于现在的孩子玩手机开心,晚上,可以在房檐下照照麻雀;跟小朋友在夜色下玩捉迷藏,可以照照人;就是偶尔照一下深邃的夜空,也是一件很奇妙又惬意的事),那就只能想家庭开支以外的办法了:比如,捡废铁,捡麻绳头子卖。这就是当时的生活状况,也是父亲对我们生活的节俭教育。 这是那个年代使用的装两节头号干电池的手电筒 当年,家里的一切开销都必须严格按"计划"进行,但是,有一样奢侈品,父亲却执意要买,而且非要十二分努力地去买,就是一辆自行车,并且是一辆六十五块钱买回来的旧"飞鸽牌"加重自行车。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前,自行车还是普通百姓大众化的交通运输工具 记得,父亲推回家非常兴奋,把自行车打在院子里,一边不停地用布子擦,一边连连说"七八成儿新呢"。母亲和我们围在旁边看着,也就跟着父亲的这种感觉走了:全家人一块儿高兴!母亲还觉得很体面,因为我们家也成了有自行车的人家了(当时,全村没有几户有自行车)。我们虽然小,不会骑,但至少可以坐自行车了。 这是那个年代社员们在地里秋收的场景 自行车的出现,最重要的是给家里带来了许多方便,但也给父亲添了不少劳务:农忙时,父亲骑着自行车奔走于田间地头,乡间小路:锄田割麦,拖草运菜。农闲时,父亲更是把自行车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 六七十年代以前农村的生产劳动都是以生产队为单位进行的,图为生产队社员赶大车、饮马,收场、扬场的情景。 大约每年初冬,生产队的场院里,最后一把扫把扫堆的沙粮食分完之后,"分红"的日子也就不远了,队里的社员们眼巴巴地等待着年终"分红"的结果,因为这"结果"是一年里付出汗水的量化,也是一年来付出心血的回报。在"按劳分配"的"人民公社"时代,虽然说,一个"整工"(即10分儿为一个劳动整工,每个社员都有一个"工分本",作为一年里有效劳动所得工分的记录,也就是队里给每家每户分红的依据。)仅仅能用"分、毛"这样的货币单位来计算,但那时的人们,把一年里"衣食住行"的希望全都寄托在这"分毛"之间了,至于,各家各户"分红"的多少自然有别,因为它取决于出工出力的多少;然而,各家各户"分红"的喜悦当然无异,因为它取决于耕耘后的回馈! 记得某一年,母亲带我去生产队里(那时,生产队里办公的地方叫"小队房")参加"分红",一番扣这扣那之后,母亲手里分到的"红"也就没几个钱了,大约六七岁的我,一只手里握着几个"毛票",另一只手里攥着六支"官厅牌"香烟(当时,一盒二毛八分钱),这"毛票"和"香烟"现在看来是极不起眼的东西,但在那时那地却也是父母一年来辛劳付出的回报。所以,我紧紧地握着、攥着的。可是,这六支官厅牌烟卷还没等我看够了,就被母亲硬生生地要走了,随手递给了坐在旁边的那个男人(这个男人是村子里,女裁缝的丈夫)——母亲说,欠人家给咱们做衣服的手工钱,还差八分,正好是这六支烟卷儿的价钱。当时,母亲还说了啥,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又有啥表现,我也不记得了……但是,事后的一点想法我却永远记得,而且随着年岁的增加愈加清晰了:这大概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欠债还钱"的规则,也是第一次体会到一滴汗水一分收获的道理,也让我第一次体会到母亲与人交往的本分。如果说,以后的日子里,我懂得了一点待人处事的规则、道理、本分的话,那都得感谢我的母亲给我上的这堂生动的启蒙课了! 队里的"分红"结束后,父亲看看母亲手里捏着的几个钱,又看看我们姐弟四人,低沉地对母亲说:"就后天走吧。" 父亲说的"走",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外出打工"。所不同的是,父亲那时的外出是在风雪载途的冬季,因为这样既可以不耽误队里的生产,又是一个耍手艺的好时候(当年,父亲还有一份手艺,做得一手好皮衣,由于是带毛的皮衣,当时人们形象地叫"毛毛匠")。另一个不同是,听父亲讲,还需要什么三级介绍信之类,然后才能蹬着自行车出发。父亲思索再三,决定后,开始收拾他的棕色皮包和所有的工具,并约好了他患难之交的弟兄。提起父亲的这位好弟兄,还得讲一个令我们全家铭记于心的故事: 在劳力少,人口多的岁月里,我们一家六口的生活全靠父亲和母亲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所得,因而,在靠劳力套取口粮的年代,每天的吃饭问题就是全家人最关心的问题,也是父母最惆怅的问题。一次偶尔的机会,父亲与本队的一个名叫霍灯(后来是父亲的好弟兄)的人,言谈间流露出生活的窘迫,一家六口的口粮也成了问题(当地的人叫"揭不开锅"),当天傍晚,霍灯伯伯乘着夜色,给我们家送来两袖筒莜面,并跟父亲和母亲说:"快给孩子们捏点莜面吃吧……" 当时的感动情景,父亲和母亲虽然未曾具体描述过,但是,后来我们可以想见,父亲和母亲的心当时都在震颤!后来,又听母亲说,为了好还人家的莜面,还称了一下,两袖管莜面正好八斤,这下,母亲暂时不愁做饭"有水没面"了。对父亲来讲,这不仅仅是生活上的帮助,更是精神上的协助。所以,父亲无以为报大恩,收徒传艺以示报答。多年来,这份患难之交的情义念念在口,铭记于心。 就这样,父亲为了贴补家用,今冬又一次约了霍灯伯伯,准备了一天的时间,又开始了他的漫漫骑行路。父亲的"毛毛匠"手艺,在当时来说,至少方圆百里是出名的。记得,那个时候,当地流传这样一个故事嘲笑"毛毛匠"的手艺:一个"毛毛匠"在炕上一边缝制皮衣,一边骂骂咧咧地向雇主讨要手工钱,由于雇主发脾气,要上炕对这个"毛毛匠"动粗,地下站的众人赶紧相劝阻止。情急之下,这个"毛毛匠"说出了实情:"不要管他,他穿着皮裤上不了炕,俺割的皮裤,俺知道。"不管故事的真实性如何,父亲的手艺水平绝对不是故事中的水平,而且,远远超出这个档次。这一点也正是父亲在耍手艺时最为关注的焦点:割好皮裤,常常让穿的人做做下蹲的动作,看看扯不扯裤裆;割好皮袄,常常让穿的人做做抬胳膊的动作,看看绷不绷袖子。父亲本着既对自己负责,也对别人负责的态度耍着手艺,所以,十里八村穿皮衣的人老早就把羊皮送来我们家,如果不送,说明附近已经没有生意了。因此,父亲和霍灯伯伯这次打算要到化德县北面的蒙古人居住地(俗称蒙古地,指的就是化德县北部的镶黄旗、正镶白旗、正蓝旗一带)去做生意了。这一去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在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会不会出什么意外,这就是母亲和我们最为担心的事。 图画再现了父亲当年"外流"到过的地方 化德县以北地区就是锡盟地界了,那里的自然环境及人们的生活方式与我们当地大不一样。当年听父亲说,出了化德县没有多少里路,就进入了牧区,这里的牧区不是人们想象中"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连年的干旱少雨,草地里的野花野草看上去没有一点长势,从春到秋几乎没有多大区别,只是花谢了,草黄了。远远的望去,除了一簇簇马莲草,一墩墩芨芨草在秋风中瑟瑟,剩下的就是一些零乱突兀的土包在那里点缀,唯有低头看脚下,才能发现这里下过雨,或者说有人从这里经过,因为歪歪扭扭的勒勒车辙早已干涸。但对于一个少见"人烟",也少见"牛羊"的地方,这"车辙"确也算是一点活气吧。 至于,冬天到来,就更显得单调了。雪一下,气温骤降,连日阴晦,冰雪不融,整个原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在暗灰色天幕的映衬下,原野的银白色也好像被"氧化"了,带了些灰色,远远望去,给人一种琢磨不透的神秘感觉。当西北方向的云层在弱风的推动下,缓缓向东南方向飘动时,这"被氧化了"的颜色就会在茫茫雪原上与天空的云层同步动起来。此时,就是不再下雪,你若夹在天地之间,定会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惊悚。如果风力强劲的话,天地间就不光是云和云影了,风吹雪飞,此时,雪片被劲风吹起,就再不是可爱的"雪花"了,打在脸上跟沙粒的感觉一样,简直就是"飞沙走石"。等到风停云散,阳光朗照时,整个原野亮得刺眼,亮得可怕,又没有一点声音,远处的一个个黑点就会引起你心里一阵阵的不安。这时,那些"簇簇马莲"、"墩墩芨芨草"以及"干涸的车辙"就成了雪下暗藏的玄机。父亲就出没在这样的自然环境里,加之,人烟稀少,孤独冷寂随时袭来。父亲和伯伯除了生意外,还有一切生活琐事,都得互相照顾。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在离开某一个营子的时候,发生了一次有惊无险的意外:父亲和霍灯伯伯骑着自行车刚走出大约四五里路,不知从哪里突然追来六七条狗,听父亲说,根据狂吠的程度和长相判定,这可能是蒙古人的牧羊犬,或者是猎犬。一阵猛蹬后,没有甩脱这些畜生的追咬,父亲和伯伯只能面对这群畜生的"挑战"了,他们先是"各自为阵",双手紧握车把,用自行车抵挡冲在最前面的狗,这样,几个回合下来,畜生们的体力不知减了没有,父亲和伯伯的体力早已不支。此刻,父亲大声喊:"赶快两个人背对背靠在一起,自行车向外"。当父亲和伯伯背对背站在一个点上时,自行车的轱辘在雪地上画出的就是一个完整而又安全的圈儿。人犬对峙了十几分钟后,父亲和伯伯的体力有所恢复,父亲又说:"我把狗引到我这边,你趁机会赶快骑上跑……"父亲急中生智,把拖在车子上的衣服,小块羊皮,系绳的手套,还有割皮子用的一米长的尺子,都当成了引诱、防御、抵挡的武器。又十几分钟过去了,阶段性的胜利就是伯伯已经骑车走远了。父亲想着:瞅个机会,自己也想办法逃脱。父亲一阵单挑之后,转机来了,突然,见几条狗围着那块扔出去的羊皮,一阵嗅,一阵撕……父亲趁机快速跨上自行车,沿着雪路猛蹬,逃离了这群畜生,结束了"战斗",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父亲的一生亲历了许多:成长历程的磨难,生活经历的艰辛,经济状况的拮据……那些"亲历之事"在我们小的时候听来,我们也只是懵懵懂懂,唯有生意路上的趣闻逸事,让我们听得倍感兴趣,所以,对这些故事记忆犹新。但父亲的坎坷经历也慢慢催熟了我们对人生的认知——人生的过程,就是一个逐步历练转变的过程:孩提时,靠兴趣充实着每一天,长大后,靠理想选择着每一天,成家立业后,靠毅力奋斗着每一天!这就是父亲用行动留给我们最宝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