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东家西我的父亲

　　＂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忘不了一声长叹半壶老酒……＂
　　每想到父亲，我就想起这首歌曲里的歌词：＂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父亲，我们称呼为＂爹＂，在我的印象中，村子里只有三两户人家的孩子，称其父亲为＂爸爸＂，因为他们的父亲都是吃＂商品粮＂在外上班的人，像我们这种普普通通庄稼人的孩子，对父亲一律都称呼＂爹＂，以致于我曾经以为，＂爸爸＂洋里洋气，＂爹＂土里土气。
　　我＂土里土气＂的爹，少言寡语，不善言谈，头上经常箍一条白色羊肚毛巾，就像画报上的大官儿陈永贵那样，毛巾遮住整个头顶，然后在后脑勺的位置打一个结儿。后来我才知道，这条毛巾的用处很多，夏天可以防晒，冬天可以保暖，刮风可以防尘，天热可以擦汗。爹上了年纪以后，才把羊肚毛巾换作了帽子。
　　关于爹年轻时候的事情，有些是听娘说的。
　　娘说，爹年轻的时候，正赶上兵荒马乱的年代，爹曾经在外边当兵。有一天，爹穿着军靴回家，正在吃饭的奶奶一家人听到动静，以为是日本鬼子来了，吓得立马儿放下饭碗，准备快点跑，仔细一看，原来是爹。娘说，爹在队伍上曾经被那种掰开以后才能装上子弹的手枪伤到了左手的食指，我留意过爹的手指，的确留下了深深的伤疤。
　　可是，爹对他自己曾经当过兵的经历，讳莫如深，从不提及。我想，爹当的绝对不是国民党的兵，更不是汉奸伪军，否则，上世纪七十年代哥哥当兵入伍的时候，那么严的政审和外调，是绝对过不关的。我想，爹当兵的队伍，应该不是正规部队，很可能是打鬼子的地方武装。
　　自从爹那次回家以后，奶奶担心枪子儿不长眼，说啥都不再让爹离开家去打仗了。也许正是因为爹在奶奶的胁迫之下＂逃离＂了革命队伍，爹才不愿意再提起他当兵打仗的事情。
　　后来，爹闯过东北，在东北森林当过伐木工人，听爹讲过，他们是怎样借助冰雪的力量把巨大的木头从深山里运出来的。至于爹离开东北的原因，爹和娘都不曾说过，我想，可能又是奶奶＂扯了爹革命的后腿＂。
　　爹在奶奶的＂规划＂之下，娶妻生子，成功转型，并定型为一个典型的老农民。
　　爹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一个汗珠摔八瓣，日子过得很艰难。娘说，爹曾经为了建自家房子，推着独轮车去山东德州，用红薯干儿换檩条。经爹的手先后建起了三座新房，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这需要怎样的付出，又是何等的不容易！
　　爹是个非常孝顺的人。
　　夏天，爹给奶奶驱蚊子、落蚊帐，冬天，爹给奶奶和煤泥、封炉子。小时候家里穷，每次吃饭，干粮篦子上只有两个白面馍馍，我们都知道，那是给奶奶吃的，我们可以望着馒头咽口水，但绝不能动吃馍的念头。奶奶八十三岁的时候病重昏迷，输液打针半个月仍不见好转，许多邻居劝爹放弃治疗，可是，爹仍然坚持，直到液体再也输不进去。奶奶去世后的好几个春节里，我都发现爹在偷偷抹眼泪。
　　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爹当了一辈子的生产队长，在我的印象里，每天早上，爹放下饭碗就去敲钟派活儿。都说当生产队长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儿，可是，娘说村里的人们不管明里暗里却没有一个说爹不好的人，因为爹不仅把重活累活脏活留给自己，吃苦受累在前，而且爹的心肠也软，对老弱病残的户家给予了力所能及的帮助。娘说，爹最佩服的人是我们村早年间的老支书，在虚报粮食产量、放卫星＂浮夸风＂的时候，全县搞评比，我们村的支书宁肯抗白旗回来，也不讲瞎话不虚报产量。这样的人让爹佩服，也说明了爹的善良和正直。娘说，村子里每次开会的时候，也都是爹趁机睡觉和休息的时候，我想，这是爹对政治不感兴趣的原因，也是爹当了一辈子生产队长的原因。
　　爹是个心灵手巧的人。
　　爹心好，手也巧，木工、瓦工、纸活、大橱，在农村凡有点儿技术含量的活儿都会，爹没跟任何师傅学过，却样样精通。在物质极其贫乏的年代，不论谁家有喜事，都请爹去弄出几桌酒席来。村子里的小麦都是用耧播种，爹是出了名的好把式。爹曾经教过我把红纸折叠起来，一剪刀就能剪出中国结形状的图案，可惜我没记住。家里用的东西坏了，爹敲敲打打修修补补，就会完好如初。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爹总是不断地给别人家帮忙，那时还没有打工挣钱的概念，所以爹落了个满村的人缘儿。
　　爹是半个唯物主义者。
　　每年春节，爹都摆供烧香，祭祀祖宗，文革时期，爹偷着祭祖时，担心别人看到，曾经把燃着的香藏进衣袖里，把棉袄引着了。我曾经以为爹是个有神论者，可是，又觉得爹是个唯物主义者。因为我小时候，家里存放着尖刀、砍刀、廷杖、卷刀等各式刀具，那时候，家家户户养猪，谁家要是宰猪，都是请爹去宰杀。尖刀从猪脖子下直接捅到心脏，用盆子接完猪血，在猪蹄旁边剌一个豁口，把廷杖顺着豁口捅进去不同位置若干次，再用嘴对着豁口一口气一口气地把猪皮吹涨，用麻绳捆住豁口后，扔进大铁锅滚烫的开水里，用卷刀刮净猪毛，然后，开膛破肚。爹常说＂猪羊一道菜＂。谁家的老人快不行了，也都是喊爹去给穿妆老衣裳，爹常说＂人死如灯灭＂。一次，一位老太太过世，我像个小尾巴似的悄悄跟爹去了，我把脑袋露出炕沿儿，看到了一副苍白的脸色，吓得我迅速跑掉了。爹胆子大，却害怕打针，每当头疼脑热需要注射的时候，爹都要事先找个枕头，紧紧抱住，咬牙闭眼，如临大敌一般。
　　爹是个不服老的人。
　　爹七十岁以后曾经得过两次大一点的病，一次是肺部感染，一次是腔隙性脑梗塞，都及时治愈了，一点儿毛病也没留下。家里的力气活儿，爹都自己做，八十岁的时候还能提一桶水扛一袋面。娘说，一次爹出去玩儿随手把院门带上，结果门上的暗锁自动锁上了，爹忘了带钥匙，娘串门也不在家，村里的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爹从后院搬来一张大梯子，爬上墙头，然后站在墙头上把梯子从院外挪到了院内，再顺着梯子进院打开的大门。一个这么大年纪的人站在墙头上完成了一系列高难度动作，多么危险，别说亲眼看到，一听就心惊肉跳，我告诉爹以后可千万不要这么做了。可是，一次回家，我帮爹换新的电视天线，我搬梯子上房的时候，爹也要上房，被我挡住了。
　　我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每想到爹，我就想起爹站在浓浓的灰尘里为铡草机器续草时的情形，想起因为拉庄稼翻车爹被砸在马车下昏迷不醒时的情形，想起我考上高中和大学却交不起学杂费时爹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那种欣喜和焦愁……
　　又是一年父亲节，与所有没了父亲的儿女一样，只能在心中默念：＂父亲节快乐＂，愿天下仍然拥有父亲的儿女，尽心尽孝，愿天下的父母平安度春秋！
　　作者简介：
　　家东家西，工薪阶层，业余时间喜欢阅读和写作，曾在《杂文报》等报刊发表过多篇文章，创作过长篇乡土小说，曾经自娱自乐自建平台自己发表自己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