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爷爷泡的茶

　　坝上老家的人是不喜欢喝茶的，尤其在我儿时，乡亲们认为茶叶仅仅是用来待客的东西，轮到自己，有那钱不如买酒喝。
　　不喝茶，却家家有茶，谁也说不好客人什么时候来，茶叶是需要常备之物。乡亲们对茶叶不了解，家中的茶叶往往当做宝贝般一放多年，冲泡出来一股子奇怪的味道。农民的智慧是无穷的，茶叶放久了不好喝，又不舍得扔，怎么办？泡茶的时候抓一把白糖放进茶壶，茶水变糖水，什么滋味都能化作甜。
　　村里的很多老人是喝茶的。朋友们看到这里不禁会问：不是说村民们不喝茶吗？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容我解释一番。
　　老人们喝的茶，他们从来不认为那是正经茶，他们管喝的茶叫做砖。砖，顾名思义就是砖茶。与现在制作精良的砖茶不同的是，那会的砖茶极其粗糙，也极为便宜，便宜到一向节俭的老人们也舍得喝。
　　爷爷酷爱喝砖茶。每天清晨起床，第一件事是先去敲一角砖茶，放进一个大茶缸子里，暖水瓶倒一股热水，等待茶叶化开。化开后的茶水不喝，倒掉，然后倒入凉水或者热水，把茶缸子放在炉子上加热，自己去洗漱，洗漱完了，茶缸子里的水早已沸滚，这时，爷爷会笑眯眯的搬来被他坐的油光水滑的小板凳，守着他的茶缸子，开始加工砖茶。
　　所谓加工，不过是添加爷爷的各种宝贝而已。宝贝的种类是不固定的，完全取决于儿孙孝顺的东西。红枣是常有之物，爷爷用粗糙的双手，慢慢地把红枣掰开，去掉枣核，把剩下的红枣放进茶缸。枸杞也是常有之物，那是大伯放羊时从路边的野枸杞树上挑拣下来的，为什么要挑拣呢？路边的枸杞树没人打理，结出来的枸杞很小，很招虫子，有的枸杞树远远看去好似黑死枯萎，近处一看全是小虫。大伯给爷爷摘的枸杞，大多经过精挑细选，偶尔带一两个虫吃的爷爷也不嫌弃，农村人嘛，不怕虫。
　　其余的东西就不是经常有的了。我能记起的，还有远房大爷给爷爷带的人参。那些人参，以现在的眼光看来，不是什么珍品，属于堆在地上论斤卖的人工种植参的次品，可在那时，只要是人参，那就是了不得的好东西，远房大爷从东北给带来的时候，曾引起全村轰动，大家纷纷来看看人参长啥样，乐的爷爷一人送了一根。
　　送了许多，还剩下许多，待到爷爷自己吃的时候，又开始舍不得了。每回往茶缸子里放人参的时候，爷爷先放须子，一次放一根，须子放完了，参身让奶奶切片，一次放一片。奶奶嫌麻烦，唠叨爷爷：你就多放点吧，一个干萝卜也这么小气，真小气，当初别送人啊？奶奶一直管人参叫干萝卜。爷爷笑呵呵地说：你不懂，送出去的，比我自己吃的香。
　　除了人参，还有桂圆，也是干货。这玩意不知道是谁给的，爷爷应该是以前吃过，因为他放桂圆的时候丝毫不吝啬，一次就剥三五颗。
　　除此之外，爷爷曾经自我尝试过给茶缸子里添加很多种东西，瓜子仁、花生、蘑菇。最失败的是蘑菇，干蘑菇一放进茶缸子，一股怪味，节省如爷爷也不得不把整个茶缸都倒掉，一边倒一边叹气：大意了，大意了。
　　爷爷喝茶很有仪式感。他有一小块厚布，是专门用来垫手转茶缸子柄的。被炉火熏得黢黑的茶缸子，浑身没有不烫的地方，起先爷爷都是直接用厚布来回折几折，然后去抓，在很多次被烫、布子不小心被火引着后，爷爷放弃了厚布，让大伯用铁丝做了个钩子，可以卡住茶缸子四周边沿，这下，爷爷拿着顺手多了。
　　大茶缸子从炉火上移出，炉子上圈上盖，茶缸子不下炉盘。爷爷从炕桌上拿下他的水杯，开始正式喝茶。爷爷倒茶不倒满，次次都是倒半杯，他说自己喝得慢，怕茶水不烫。我曾好奇地试过一次，爷爷所说的不烫，是真不烫而不是凉，我刚刚舔了一口，就差点把杯子扔到地上，以至于我一直怀疑，爷爷是铜嘴铁牙，不怕热水。
　　砖茶我是喝不了的，太涩太苦，犹如喝中药一般。爷爷喝起来却有滋有味，有时候还要就个干馒头片一起吃。冬天常有炉火的时候，爷爷的大茶缸子整天不下炉，添水添茶的，滋溜溜地喝一天。有时候，爷爷在村里的老伙计们来家就更热闹了，一大群老爷子围着炉子，一人一个茶杯，聊着天，抽着旱烟锅子，从外面看，家里好似着了火一般。
　　砖茶很耐泡，很多次都冲不淡那股苦涩味。爷爷喝完茶，会把里面的添加物捞出来吃掉，真真是一丝也不浪费。剩下的茶梗依然不扔，奶奶把它们继续泡上一夜，第二天给我熬奶茶，茶缸子上面蒙块纱布，一边搅和奶一边往锅里倒微红的茶汤，再加几勺子咸盐，咸香的奶茶就可以出锅了。爷爷不喝奶茶，当时的牛奶珍贵，不常能买到，爷爷说得留给我喝，他老了，不爱喝这细润的东西。
　　如今，爷爷已经去世多年，远离家乡的我也远离了炉火，只能坐在茶几旁喝着随手泡冲的各类茶叶，偶尔，我也会泡一些砖茶给孩子熬制奶茶，熬的时候总要趁机抿几口茶汤，说来奇怪，现在的我一点都不觉得砖茶苦涩，可能，是我已经尝试过人世间的百味，对此再无知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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