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没有这个闲工夫!"这句话从心学大儒王阳明口中说出来,似乎有点意外——至少感觉他对学生的训斥过于严厉。但细细品读,则别有一番意味。 王阳明像 原话是"夫我则不暇"。语出王阳明的大作《传习录》,原文: 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先生曰:"夫我则不暇。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日孚悚然有悟。——《传习录上》 夫我则不暇,何意?夫,语气助词,与后"则"字同用表示提示和强调;暇,《说文》讲"暇,闲也"。大白话直译就是:我才没有这个闲工夫。 《传习录译注》王晓昕中华书局版本 一
这是王阳明与学生梁日孚的对话。背景是讨论"居敬"和"穷理"的问题。居敬,就是持身恭敬,可以理解为一种内心觉悟的功夫,与"正心"差不多的意思;穷理,就是穷尽探求事物之理,跟"格物"差不多的意思。 朱熹认为居敬和穷理是两个相互促进的事,他在《朱子语类》里说:"学者工夫,唯在居敬、穷理二事,此二事互相发。能穷理,则居敬工夫日益进;能居敬,则穷理工夫日益密。"听起来很有道理(似乎比较符合马克思主义认识论)。 但王阳明不同意。 二
所以,此篇对话一开始,梁日孚就问:朱熹说居敬穷理是两个事,为什么先生说是一回事?王阳明连续几轮的追问(有点类似苏格拉底的"产婆术")和例举分析,得出结论:二者"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简列几处如下: 梁日孚开篇提问后,王阳明:你先说居敬是什么,穷理又是什么? 梁日孚:居敬是内心存养的功夫,穷理是穷尽事物的天理。 王阳明:存养什么? 梁日孚:存养内心的天理。 王阳明:这样,居敬不就正是穷理了?你且再说说怎样穷理? 梁日孚:例如侍奉亲人,就要穷尽孝顺的天理;侍奉君王,就要穷尽忠诚的天理。 王阳明:你说得对。那么,忠和孝的天理,是在君王和亲人身上呢,还是在你自己的心中呢?如果是在自己心中,不就是穷尽你内心的天理了么(言外之意:居敬就是穷理)。 王阳明接着问什么是"敬"?梁日孚说敬就是主一,一心一意。梁遂举例:读书就一心专在读书上,做事就一心专在做事上。 王阳明反驳说:这样的话,饮酒就一心专在饮酒上,好色就一心专在好色上,却成了追逐外物,怎么能叫居敬呢?并且强调:如果只知道主一,不知道"一"就是天理,就会"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有事时就成追逐外物,无事时就成冥思空想)。因此,只有无论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可见居敬就是穷理。 《传习录》原文 关于二者关系,王阳明提炼道:"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就是说,从穷理专一的角度讲就是居敬,从居敬精密的角度讲就是穷理。反面讲,"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所以,二者名不同,功夫却只是一个事。 随后,王阳明引证《易经》和孔孟的说法,进一步论证二者就是一回事的道理。 三
以上为背景。言归文首对话。梁日孚问:先儒(主要指朱熹)说一草一木都有其理,不可不知,为什么? 王阳明回答:我才没这个闲工夫!你还是先去理会自己的性情,必须穷尽了人的本性,然后才能穷尽物的本性。 试想一下现场的气氛,用今天的话讲应该是相当尴尬的。要不然,梁日孚也不会"悚然有悟"了。"悚然"一般形容害怕,后跟"有悟"连用,更像是突出表达一层醍醐灌顶、警醒顿悟的状态。学生肯定非常后悔,居然问了这么低级的问题。 因为老师前面的对话已非常清晰明了,还有此问,确实多余。况且,从王阳明"心即理""心外无物""格物即是正心"这些心学核心论点来看,此问确实显得有点孺子不可教——我都说多少遍心外无物、心就是理了,你还问先儒说草木各有其理,简直岂有此理。所以,老师才会严加训斥,甚至显得有点发脾气的样子(想象中一代大儒似乎肯定不会发脾气)。 四
窃自臆测,王阳明用"夫我则不暇"可能还有一层深意,这得从这5个字的典故说起。原来这是孔夫子的话。语出《论语·宪问》: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版 子贡是字,复姓端木,名赐,是"孔门十哲"之一,巧辞雄辩,有干济才,办事通达,还善经商之道,是同学中的首富。司马迁的《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子贡的笔墨和篇幅最多,说明司马迁都对他另眼相看。 "方"即比方,"方人"就是拿人打比方,较人之短长。意思是说:子贡比人短长,孔子说你端木赐就什么都好吗?我才没这个闲工夫(去论人长短)。 孔子因为子贡议论人而批评他。王阳明引用孔夫子这句话,隐含的意思也许是想说:子贡那么厉害的人孔夫子都批评他方人,你梁日孚干嘛老在这里论人长短,老拿先儒朱子的话来压我。 五
朱熹像 多说一点。朱熹(1130-1200)是一位我国古代思想界、哲学界甚至教育界都绝对绕不开的大人物,他把儒家义理之学推向巅峰(程朱理学),堪称儒学之集大成者,唯一非孔子亲传弟子享祀孔庙而位列"大成殿十二哲者"。王阳明呢?虽与朱熹同追孔孟,但很多观点是相反的,或者说王阳明很多观点就是建立在推翻朱熹义理学基础上的。 关于王阳明对朱熹的评价,《传习录上》中与学生杨士德的一段对话中专门提及,他说朱熹挺厉害,"文公(朱熹谥号)精神气魄大",早年就立志要把孔孟之道发扬光大,"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 ,就是一心用在了钻研写书上(主要代表作是大家熟悉的《四书章句集注》,历代钦定的科举考试教材),而没办法把更多精力用在"切己自修(修养、内心存养)"上,所以"早岁便著许多书,万年方悔是倒做了(本末倒置、颠倒了功夫)"。这就是朱熹的"晚年之悔",即"方悔从前用功之错,方去切己自修矣(才后悔以前用错了功,才去强调人的内心修养、觉悟)",王阳明感叹"他力量大,一悔便转,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许多错处皆不及改正"。 《传习录》原文 王阳明以上这段评述,对朱熹来讲是否就是事实呢?未得考证。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有两点结论:一是对朱熹来讲,这位儒家集大成者的思想就就就就有些细思恐极了;二是对王阳明来讲,他实在是太厉害了。#文化##王阳明心学##读书# #微头条日签#(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