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兵兄弟红续（上）

　　红续，和我同岁，又是一个村的人。我住在车(cha)门巷(hang)，他住在井子巷(jie du hang)，低头不见抬头见。红续在家是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下边有两个弟弟，是家里男娃中的＂战斗机＂。小时候，我去他家玩耍，主要是图他家人多热闹，又有些我们不常见的修理工具和一堆机器零部件。他的老爸，村里人称老邓，真名没几个人知道，只知道老邓会修柴油机。当年在村里，也算是个有手艺的人了，这让红续在小伙伴们面前很是自豪。他的父母为人忠厚实诚，家里日子虽过的不宽裕，但也衣食无忧，一家人其乐融融，很不容易。
　　红续在村人中有一名号，老兵。那年，我所在的乡走了十一个兵，我们村是我和红续两人。儿时的玩伴，摇身一变，成了老乡和战友。在西行的绿皮列车上，十五名来自万荣的小伙，身着崭新的绿军装，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喜悦，激动和喜悦的心情交织着，满怀憧憬着那即将到来的人生新天地。我们把从家里带来的煮鸡蛋，悉数掏了出来，一顿埋头苦干，一扫而光，这是长大以来，第一次放开肚皮吃鸡蛋。第一次坐火车的感觉充满了新鲜，也充满了万荣笑话。憋着一泡尿，一窝蜂排着队挤着上厕所。那时候，没有今天矿泉水之类的东西，不知道列车上还供应开水。好像是红续发现了厕所边上的洗手池，接了一茶缸洗脸水，一帮人傻楞愣的紧跟着其后如法泡制，一饮而尽。
　　到医院的第二天，我们在战士灶中午饭吃的是土豆烧牛肉，每人一碗，白面馒头随便吃。在我们眼里，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土豆烧牛肉，就是共产主义生活。红续心里暗暗地发誓，要在绿色军营干出个样儿，出人头地，回家好娶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来当媳妇儿。
　　在医院新兵班，我们同吃一锅饭，同睡一间屋，同训练同学习同劳动，每日摸爬滚打在一起。我是副班长，班长是上一年的四川宜宾兵蔡小华。我的这帮兄弟，跃进、向宾、培元几个年长于我，又是学长，在战友眼里，我的班副名头，是沾了县上工作的老爸的光才谋得的，心里不免酸酸的。
　　紧张的新训生活开始了。队列训练，红续很认真地一举一动，一招一式，极力模仿班长的动作。班长虽倾心所授，医院还急等着我们补充新鲜血液，只有一个多月时间，与正规军正规训练相比，就差远了。我的队列、操枪动作，还是在教导队勤学苦练成的。
　　战士爱枪。这回逮着真枪，尽可堂堂正正玩个痛快。红续瞄枪时，那眼眯成一条缝，全神贯注，一动不动，你拍他一下，它真能给你急。练到情至处，拣起一块砖头，吊到枪上，能挺个十分八分钟。我细胳膊细腿，有心无力，只能由着这小子在我面前显摆。站个岗，也和别人不一样。夜里穿着皮大衣，背着长枪，挺胸抬头，两腿绷得绑绑直，两只眼瞪的铮铮亮，气宇轩昂。只是可惜了，大半夜也没个人路过。瞅着无人处，摆上一通电影里学来的英雄人物的光辉造型，过一回当英雄的光荣梦想。看见穿四个兜的走过，举手敬礼，人家有时忘了还礼，这小子会紧跟着来一句首长好，让人忍俊不住，忙还礼，捎带着回一句，同志们辛苦了。
　　红续的家信好像不多，写信也没别的战友那般三天两头一封。不过，这小子腿勤，通常跑收发室翻战友的来信，比谁都要积极踊跃，比自已的来信还要兴奋。培元、宏泽几个，常私拆战友对象来信当众人面宣读，这小子会跟着大伙一起起哄乐呵。亏的还是一个村出来的，捎信也不跟我打个埋伏。
　　红续最怕写个人思想汇报、表决心之类的，通常是由我这个班副老乡代劳。他人虽不善言语，但心眼实在又肯干，人缘也好。在他的新兵班训练个人鉴定表里，我可没少给这位一个村的战友添好话哩。
　　在医院办公楼顶楼的一间大房里，我们十几个新兵，由南至北，依次挤在一长溜的大通铺上。红续的床铺紧挨着我。这小子，平时大大咧咧，又爱人前装模作样，不过铺床叠被倒也无可指责。豆腐块的被子也不知咋整的，比我的还要方正。每次内务卫生检查评比，也是他不多的一次表现机会。不知啥时候，跟着几个老乡学会了抽烟。一日晚，带兵首长刘助理来查铺，情急之下，这小子把没掐灭的烟头隔被伸到我的被窝里。第二天一早，我的被子上莫名出现一个烟洞。问之，刚开始还死不认帐，让我很是耿耿于怀了一阵子。
　　一个半月新训生活结束了。戴上红领章红帽徽的我们，个个像换了个人，一颗红星两面红旗映衬下的村里娃，正式成为光荣的人民解放军里的一兵。在班长借来的120相机前，红续和战友们，在门诊楼前小花坛，马路丁香树旁，白色海军服、四个兜的干部服、土布陆军服，换个不停，留下了军营中的第一组黑白照片，迫不及待地寄给远方的亲人们分享。可惜，当时我竟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来一张革命军人紧握钢枪，雄赳赳，气昂昂保家卫国的照片。
　　分兵了。除跃进、风林、启龙、孟启几个留在机关，顺才进了收发室，民安进了锅炉房，其它统统分到了炊事班。红续和向宾分到干部灶，培元分到战士灶，我和解强分到休养灶，当起了伙头军。
　　假日里，几个老乡聚在一起，我们互相交流老家的情况和各自身边的故事，少不了一番打闹取笑，这是我们最为放松的时刻。浓浓的战友情，思乡思亲之情，共同的理想，把我们的心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红续这娃，憨厚实诚，只知道理头苦干，人前又不爱多说话。干起活来，从不惜力气，把分配给他的活很当回事。老兵讲和油条面得一个钟头，他能掐着时间绝不和59分钟。少一分钟，就不是红续的风格了。嘴馋的战友们，想从他那里捞个一星半点好吃的，门都没有，这小子讲原则，一本正经直说犯纪律。不像我和向宾、培元兄，经不起考验，偶尔顺点白糖、咸鸭蛋、点心、小宵夜之类的，悄悄让同乡战友们解个馋。
　　每个月发津贴的时候，这小子把钱捂得比谁都紧，除了买牙膏，一包最便宜的纸烟外，几乎找不到花钱的地方。肥皂、洗衣粉有司务长发，写信的纸、信封有政治处当打字员的跃进供着，干部灶伙食好，不用出去打个牙祭，修修嘴，按说能存下一笔巨款。我俩是一个村的，有时手头紧，也会去他那借个块儿八毛的，好借好还。在炊事班，整日里烟熏火燎，脏活苦活，多由我们这些新兵蛋子承包，衣服床铺上常沾惹油污，我们用的是灶上不花钱的烧碱浸泡，不花钱的洗衣粉洗。我咬牙花了一块五毛钱，从军人服务社买来一块天蓝色的塑料布铺在床上，惹的住一屋的老兵，除了一脸羡慕，就会说我：老炊还穷讲究个啥。
　　第二年的春，随着又一批新战友入伍，老兵退伍，我们这批兵终于摘掉新兵蛋子的帽子，熬出头来。几个战友学开车的、上护训队的，陆陆续续都走了。留下红续、功成几位坚守三尺灶台。红续最羡慕汽车班开车的，眼瞅着风林、启龙、恒太开上了车，心里不甘也没法，服从安排，工作一如既往。在战友的老解放车驾驶楼里，红续左摆右摆不断变换各种姿势让战友帮着照相留影，那神态好像真的开上车似的。可惜四个车轱辘丝纹不动，挡风玻璃上的积雪一点也不给面子，容不得细看。不过，好歹也算留下了一张汽车兵的光辉形象。那时，我和护训队的学员集中住在医院东头的一栋老楼里，我们的走廓尽头直通干部灶的食堂。也该这小子露脸，向宾走后接任了上司，专司采买。红续炒的菜，我没吃过，不过炸的油条还真是香啊。听说解强不知从那里逮了只鸡，红续从灶上拿了些东西，几个人偷偷地躲在柴油机房咪西咪西的，也不叫上我，这就有点不地道了。
　　一九七九年二月的一天，我们接到通知，要求各单位组织收看零点以后的电视节目，说是有重要新闻发布。那晚，我挤在内科的一间小会议室里和战友们看完日本电影《阿信》后，电视画面中赫然跃出＂忍无可忍，自卫还击＂几个醒目大字。接着是万炮齐发，我英勇的人民解放军，开始了震惊中外的对越自卫反击作战。那一夜，多少人无眠。听说，有战友们连夜写了血书，把请战书交到首长手中。隆隆的枪炮声，点燃了战士心中的激情，为祖国和人民立功的时侯到了！可惜，上级没批准我们医院的请战要求，这让红续很难过。他跟我说，后悔当兵进错了单位，眼睁睁看着痛失了一次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报效国家，立功扬名的机会。也许，那一战，真能改变我这位兄弟的命运。也许，他今后的人生会是另一种样子。
　　我调到安康城那年冬，红续身着一身崭新的军装，在风林的陪同下，专程来向我告别。在安康城一家包子店里，点了两盘小菜，好像开了一瓶酒，我俩为战友送行。我们仨漫步街头，在一家照相馆照下了在军营的最后一张合影照。这小子，不知那根筋拧了，好好干两年，转个志愿兵吃军粮，应该是很有希望的，脑子一热，要脱下心爱的军装，打回老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