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抗战小说雪耻第十一章帝梦煎熬

　　土肥原贤二走在关东军司令部的走廊。皮靴咔咔的声响，令他感到有些不自在。他知道，板垣征四郎走在这里更神气。但是，现在，板垣征四郎在前线，在黑龙江，即将对马占山展开全面进攻。板垣征四郎的味道，在这司令部很足。如果他在的话，在这司令部里他的味道很足，一走进这里你就嗅得到他的存在。现在他不在，你就感到这里明显地缺少了他的气味。甚至，显得冷清。现在，司令官召见土肥原贤二，他预感将有重大使命。通常，土肥原就龟缩在他的巢穴，很少出现在司令部。本庄繁的指令，或者传达，或者电话。但是这次，让他前往司令部面见司令官。
　　司令官无视于土肥原的到来，正在通电话，而且，是和板垣在通电话。
　　板垣：＂部队集结已经完毕，正在准备渡河的船只！＂
　　司令官：＂必须迅速对马占山展开进攻！这个人，不能为帝国所用，就要消灭他！尽快地消灭他！决不能让他成为中国人在满洲的旗帜！事实证明，张海鹏这个人是无能的，不能过多指望！让我们的军人，和张海鹏的人共同作战！目前，苏联干预的可能性还没有明显看到！＂
　　板垣：＂是，我们的军队将直接作战！＂
　　司令官：＂那就让我早一点听到进攻的消息！就这样！＂
　　放下电话的司令官望向土肥原贤二。＂如果说板垣大佐是一只雄狮的话，那么，我需要你的，则是智慧。其实中国人是不缺少智慧的，但是他们现在都已经变成啄食的鸡了！对待他们，我们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不过，我们的内阁总想着能对全世界有个交代。中国人不是总想着谁是真龙天子吗？现在，你就去把那个人弄到满洲来！去送上你那伪善的微笑吧，因为我们需要这个人微笑，给全世界看，给中国人看！这是一次绝密的行动，如果失败，你应该明白，在全世界面前，在中国人面前，我们很丑陋！只要我们接触了这个人，那么，就只能是两种情况：要吗是活的，要吗就让他死！死，就要死得干干净净！＂司令官少有的激烈的语气。
　　土肥原明白，这是一个内阁都不知道的行动。对于大日本帝国来讲，这是一次神圣的使命！他在去给帝国准备一个傀儡！傀儡而已！满洲，将是帝国的天下！帝国的子孙们，将铭记先辈的丰功伟绩！他神情严峻，咔地立正：＂司令官需要的是一个活着的溥仪！＂
　　＂不不不，是大日本帝国需要一个活着的溥仪！＂本庄繁狞笑。
　　张学良
　　北平火车站站台，土肥原贤二等候来了少帅，少帅在一拨人的簇拥下走向他。土肥原赶紧堆笑，可是他看少帅的眼睛老远就直直地盯视自己，少帅等人的皮靴咔咔地踩踏着水泥地面，他们的目光都在盯视着自己，拿着臧式毅亲笔信去见少帅的花谷正快步跟随，不能戎装的花谷正，快步跟随在一拨子戎装的中国军人旁，显得那么猥琐。在距离土肥原贤二还有两米远的时候，少帅停住了脚步，盯视日人的奉天特务机关长。堂堂中华民国陆海空副总司令来火车站的站台面对日本关东军的一位大佐。
　　土肥原贤二指了下身旁的车厢，说：＂这节车厢装载的是少帅在奉天的财物，用你们中国的说法，现在完璧归赵。少帅是我的老朋友，也是关东军的老朋友，无论如何，我们是不愿意损害少帅的利益的。您的府邸，我派人守卫着呢。＂
　　少帅冷笑，说：＂我张学良的府邸，日本人守着，那还是我的府邸吗？＂
　　＂本人此次来，也是代表关东军向少帅表示诚意，欢迎少帅回到东北，共建新满洲！＂
　　少帅眯缝着眼睛看土肥原。
　　＂少帅可多加考虑。如果少帅能回东北商谈共建满洲大计，关东军将确保少帅的安全！＂
　　少帅忽然哈哈大笑，而后就是睥睨的眼神，他说：＂土肥原贤二，你看错人了！先父不干的事，我干？＂指车厢：＂这些财物，怎么拉来的，怎么给我运回去！我张学良要的是整个东北！＂最后就是咆哮了，眼中喷火，甚至，手都搭在了腰际的枪袋。
　　土肥原贤二一哆嗦，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开始后悔自己的愚蠢，是自己跟司令官说，最后关头，再争取下张学良，无论如何张学良也是最好的人选。至少，也可以探一探口风。中国有句老话：不撞南墙不回头。还有句：不见棺材不落泪。说我土肥原贤二最恰当了。
　　少帅指了下车厢，嘲弄地说：＂请回吧。＂而后转身离去。一行人跟随。皮靴咔咔。
　　土肥原贤二长叹一声，向花谷正说：＂我去天津。＂在少帅这遭遇的难堪、羞辱，变成了他的动力：誓要将溥仪带出天津，带到东北！
　　溥仪与郑孝胥
　　溥仪做了个梦，梦中又坐上了龙椅，群臣匍匐在前，三呼万岁，声音在大殿回响，嗡嗡的。龙椅很巍峨呦，祥云缭绕。但是突然传来歇斯底里的笑声而且这笑声由一个女人发出由秋鸿皇后发出。而且一边笑着一边指着他他打量自己也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可笑之处但是她仍然指着他笑笑得上气不接了下气。他无法在龙椅坐得安稳他下了龙椅他终于想到了打量他的龙椅立即就明白了秋鸿皇后的笑那龙椅敢情是一个日本人敢情自己是坐在了日本人的怀中当皇上他羞愧万分无地自容，可是敢情那日本人还瞅着他笑呢笑得倒是挺温和可是那是瞧着小孩子的温和！可是定下神来瞅那日本人，原来那日本人温和的笑倒像是了幻觉那日本人好像就是一张椅子那日本人是个雕像。可是无法再坐到那椅子上去龙椅子怎么能是这个样子？可是群臣仍然三呼万岁那三呼万岁就是让他回到那椅子上去他大怒：＂混蛋！我要我原来的龙椅！＂可是群臣对他的愤怒闻而不闻，就是个三呼万岁不断地三呼万岁不断地叩拜。他望向了苍天那大殿好像苍天就是了穹顶他涕泪交流他说列祖列宗啊，我可怎么办？于是他就醒了醒了来忧伤。
　　把台灯稍稍地拧亮。被无边的黑暗淹没着，他会感到恐惧。就是做皇上的时候，也是这毛病。怕夜。怕夜的黑暗。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更是有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被这种感觉折磨。但是那时有那个小太监白皙的身体陪伴着他。拥着那个小太监的身体，温暖、塌实。而且蹂躏那白皙的身体，给予他一次又一次的畅快。能够找到做皇上的感觉的时候并不多，但是蹂躏着那白皙的身体让他感觉到了做皇上的快乐。后来他有了女人。可是他怀念那小太监给予他的温暖。对女人，他勇猛不起来。但是他得按照皇族和大臣们的安排拥有女人。女人的身体，对于他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有点儿像幻象。特别是，当女人流露着渴望的时候更叫他恼火。自己是皇上却要满足别人的快乐！在这种念头中，他冷漠着女人们。
　　＂哗！＂隔着那外黑内红的窗帘，一块玻璃碎裂，有重物砸到地板上，开始他被吓呆，随即明白过来他想会不会是炸弹？立即把自己裹在被中裹在被中的他发出了一声：＂来人呢！＂倒是先喊后裹啊，把喊声都裹得弱了。
　　没有爆炸发生。
　　但是静园有了动静，很快他的房间便全是了人。秋鸿皇后、仆人、下人。这里是日本人的租界，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求安全。所以，这里没有什么武装保卫。砸在地板上的是一块石头。秋意灌进室内，从被子中钻出的他感觉到了冷。
　　＂皇上，您别凉着了，快到秋鸿皇后那里吧！＂有人说。
　　皇上瞥了眼秋鸿皇后，这女人满脸惊恐。本来她或被叫做婉容，或被叫做幕鸿。幕鸿是她的字。还是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哀伤，说：＂有人把我写作了秋鸿，挺好的，从今而后我就叫秋鸿。＂那时曾经令溥仪感到那么的不吉祥。但是皇后是任性的，从那以后就秋鸿了。秋鸿。现在皇上心头也正如秋野满是凋败。他一声不吭，走了出去，走进了书房。
　　他坐在那里发呆。
　　下人抱来了被，披在他的身上。后来在寂静中他听到租界内出现了骚动。后来平静。
　　后来秋鸿皇后来到书房，小狗一样地委在他的脚下，而且，抱着他的腿。
　　啪啪的两声枪响升入外面的夜空，溥仪全身再一次一哆嗦，秋鸿皇后再一次一哆嗦，更紧紧地抱住溥仪的腿。
　　天津的特务机关总部，那两声枪响也土肥原贤二他吃了一惊。一场阴谋在蓄谋当中，不过阴谋中没有这枪声。他狐疑，特务机关的人也狐疑。咋还出现了枪声？已经和租界的警察局和保卫租界的日本军队打过招呼，这里出现任何骚乱不得开枪，非常时期，敏感时期，一定不要出动中国驻军那敏感的神经的。无论是中国驻军还是日本驻军，都紧绷着神经呢。此时在这里爆发中日间的军事冲突，吃亏的只能是大日本帝国的军队！对东北的吞咽还没有完成呢，哪里顾得上在这里再生战事。只是一场阴谋而已，阴谋着那个溥仪而已，要让他如惊弓之鸟魂飞魄散而已。川岛芳子组织了一拨人袭击着日人的店铺，冲击着日租界。土肥原贤二向芳子交代：＂一定要逼真，一定不能露出丝毫的破绽，否则就会弄巧成拙成为我们的丑闻！＂对于枪声的出现，土肥原贤二皱眉：川岛芳子，你的可不要把这场戏演砸了！两声枪响之后就是平静。但是他想像得到，领事馆那里将会很热闹，那里将聚集愤怒的日本侨民。对了，还有警察局，也会很热闹。我们的领事立即会向中国当局抗议。当然要抗议。领事馆并不知道他土肥原贤二的这次行动。这是军方的一次行动。军方的行动当然没有必要都要向你领事馆汇报。当然，事后可以跟你解释。不，就这件事事后也不会解释！
　　川岛芳子出现在土肥原贤二的面前，没有什么慌乱的神情，她的出现说明她的行动已经结束。＂我的一个人被打死了。侨民当中有的人有枪。＂她说。
　　＂那是我们的侨民在正当防卫！＂土肥原贤二开心地笑，同胞的勇敢令他感到开心。一位同胞为了帝国的利益献身了，为了帝国巨大的利益献身了，是值得的！＂你的那些制造事端的人都离开租界了吗？是绝对不能露出马脚的！＂土肥原盯视川岛芳子。
　　＂都已经离开。他们是可靠的。＂
　　＂该你的那个古董商出场了。＂
　　一斑旧臣相继出现在溥仪面前，一个一个叩首做悲戚壮，嚷着：＂皇上受惊了！皇上受惊啦！＂
　　八十多岁的陈宝森是最后到的，他说：＂老臣刚从租界警察局来，昨夜闹事的人有一个被击毙，是日本人正当防卫，那人身份不详。警察局提醒皇上不要离开租界，不要离开住宅，对于皇上的安全，警察局将采取措施。＂
　　＂如果，这里都不能安身，我将何处去啊？＂溥仪大叫。
　　＂情况没有那样严重，昨夜的事情看不出是针对皇上的。总的来看，是针对日本人的。针对日本人就好，日本人就会采取措施保护他们的侨民，皇上自然就被保护了。＂陈宝森说，那语态啊，就像在呵护一个孩子。
　　溥仪的大叫不过是一种发泄。他当然知道，这里并不是他唯一安身的地方。还有英国人愿意庇护他。而且他曾经有过很强烈的念头：离开这个让他蒙受耻辱的国度，到英国去！只不过这遭到了大臣们的强烈反对，怎么可能不反对他的流亡将会使他们的精神支柱崩溃！他们反复地跟皇上念叨：总会有机会的，总会有集会的。来到溥仪面前的每一个旧大臣都会跟他这样说。所以，每一次国内的内乱，都会被他们当做好消息报告给溥仪。日本人在东北的行动，也被报告。咋努力分析也没分析成好消息。好像不仅仅是找南京国民政府麻烦那么简单。还大清的时候，日本人就在中国的土地闹腾。日本人能在东北有根基，不就是大清留下的祸根吗？其实就是寻求庇护，日本租界也不是首选，甚至就没在考虑之中。但是，日本人是那么热烈欢迎他的到来。通过老臣牵引他。大概是觉得还是他这个前皇帝皇帝的时候给予日本人的好处更多吧。可那是自己愿意的吗？仇恨南京国民政府。国民政府取消了对皇室的优待。国民政府的军队掘了慈禧的坟墓！自己落得今天的结局，一切的一切，都和国民政府脱不了干系。日本人在东北收拾了中国军队，国民政府的军队，偷着解恨吗？外敌当前，你偷着解恨？脸发烫。
　　出现在吉林省政府主席熙洽面前的罗振义，像个大兵，一杆长长的烟袋锅子一根绳系着，像背大枪一样背在腰际。熙洽当然知道那杆烟枪的故事。别说他知道，在晚清朝廷混过的人几乎都知道那杆烟枪的来历。
　　有大臣把一个商代的青铜鼎献给慈禧，上边有些铭文，慈禧问那些字儿是什么意思。旁边别的大臣七嘴八舌瞎解释一通。慈禧撇了撇嘴，说：＂去把罗师傅叫来，不是说他对什么金石文字有研究吗？＂
　　太监就去把正给溥仪上课的罗振义唤了来。罗振义和溥仪一同前来。罗振义振振有辞，眉飞色舞地解释，大臣们不断点头，慈禧不断点头，溥仪只是听得呆呆。是一个故事，仿佛罗振义看着故事发生时的那情形似的。
　　＂你这个烟袋锅子，肚子里还真有点儿货色。让你给皇上做师傅，还真没看错。就赏你个烟袋锅子吧。也弄上几个字。老夫子既然是我大清的人才，就多活几年吧，八十八怎么样？＂慈禧说，自己也乐了，乐自己好像就是那阎王爷似的，说让你活多大岁数就能活多大岁数似的。
　　罗振义涕泪交流谢恩。
　　几日后，为他特别制作的这个烟袋锅子就在群臣面前赏赐给了他。从此那杆烟枪就不离了他的手，他把它当做了一种荣誉，既然是荣誉干嘛不让它显眼？
　　熙洽派的人到他在大连开的古董店找到了他，只说熙洽要见他，便带了他奔往长春。隐约中，他预感可能要发生点儿什么。当然，路上的他想到的更可能是熙洽要起用他。那么能是个什么位置呢？唉，反正就是幕僚吧。这时罗振义还没啥激动，做熙洽的幕僚和做古董商，好像没啥地位上的区别，还少了几分自由自在。
　　＂听说罗大人时常去皇上那儿走动。＂一见面，熙洽便说。
　　熙洽，完全的称谓应该是爱新觉罗熙洽，是大清皇族出身。在东北大地翻天覆地的震颤中，大清的一位皇族成员现在在这镇守一方了。这人曾经留学东洋，跟东洋人亲密，东洋人在东北得手了，他就得势了？他已经通电各方，宣布吉林省脱离南京国民政府，宣布独立。＂老臣无日不牵挂着皇上啊！＂罗振义哽咽地说，觉得应该动情，还真就动情了。而且还有泪水溢出，他拿衣袖去拭。
　　去看望皇上的真正动机，不过是为了获得赏赐而已。几乎是每次都有赏赐。起码去三次能有两次被赏赐。他跟皇上说，他开古董店不过是一个掩护而已，他要为皇上洞悉天下的动向，而且他说他觉得皇上一定还会有机会的。他说他和关东军的军官保持着联系，关东军对满洲的现况很不满意，日本人的利益需要一个稳定的满洲。
　　八月份的时候，他去了皇上那里，皇上正使用着一面折扇，忽然他发现，扇面的画是郎世宁的：几只燕子，在风中飘拂的柳枝。他的目光就屡屡地落到那扇面上。他说，时局动荡，皇上可以不变应万变。他说他要设法和日本高层建立联系，谋求日本方面能够在皇上东山再起的时候给予支持。于是，皇上把那面扇子撇给了他，说：＂你似乎很喜欢这扇子，赏你啦。＂他扑通跪下磕头谢恩。
　　皇上希望着。皇上对希望当然是宁可信其有而不信其无。皇上支楞着耳朵谛听着天下，当然更谛听着满洲，庇护他的日本人在那正和国民政府叫劲儿呢。皇上仇恨国民政府，日本人也对国民政府不满意着呢。那么，皇上为什么不把我罗振义就当做自己的暗探呢？
　　熙洽把一封信交到罗振义手中，说：＂这是我的亲笔信，应该说，是一封绝密的信函。如果走漏消息，将会使皇上的生命受到威胁！我代表满洲百姓，恳请皇上龙归故里！我和满洲百姓翘首以盼！此事，我已经和日本军方沟通，这也是他们的愿望。＂
　　罗振义扑通跪下了，抱着熙洽的大腿就是个干嚎呀：＂总算等到这一天了啊！总算等到了这一天！老臣等得好苦啊，好苦啊！＂哽咽不已。
　　他的这种发泄是非常正常的。溥仪下台，他就没有了着落。他是一个做学问的人，乱世很难找到他的舞台。但是，他知道他得生存，他的后代得生存，特别是，还得身穿长袍马褂地生存，因此，就利用了自己学问上的长处，开了古董店。本来就可以开在北平，但是羞于见到旧的同僚，而且，也担心国民政府找他的麻烦，就去了北方，去了更体现着日本人势力的大连。很多日本人，垂涎着中国的文物。但是，骨子里他更喜欢做学问，希望后人读到他的书。因此，更多的时候，是在学问的境界中。甚至贴补钱，让书出版。就连女儿，都嫁了有学问的人。那个弄出了《人间词话》的王国维，成了他的女婿。
　　熙洽把罗振义扶起，说：＂老罗，罗大人，您应该高兴才是！为了保证你此行的安全，关东军司令部的上角利一与你同行！＂
　　这时，罗振义才注意到那个日本人的存在，身著便装的关东军司令部参谋。
　　长春至大连的列车。罗振义打起了盹儿。他梦见群臣叩拜溥仪，三呼万岁。而他不在那行列中，他立在皇上的身边。群臣奏事，他也就得以在皇上的身边坐着。皇上不时征询地望向他，他就不时地陈述自己的意见。后来他觉得攥着的烟枪有人动，他猛地惊醒，攥紧了烟枪猛地缩了回来，才知道，是坐在对面的上角利一想要看他的烟枪。＂睡着了。做了个梦。＂他说，拿衣袖揩抹了一下睡梦中嘴角流出的涎水。
　　＂这烟袋还很精致的呢。＂上角利一说。
　　＂是啊，这是慈禧老太后赏赐给俺的。＂罗振义故做轻描淡写地说。为了让自己摆脱尴尬，他往烟袋锅里填上了烟末，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他希望上角利一能问一下始末，他就好有滋有味地讲。
　　上角利一问的却是：＂听说罗先生做的是古董生意？＂
　　＂哦，消遣而已。消遣而已。＂
　　＂有机会在下倒是想见识见识。＂
　　＂小店寒酸。小店寒酸。＂罗振义警觉起来，心想这日本人要是看好了哪件，你是送还是不送？
　　上角利一觉出这是一个小气的人，真不知道熙洽怎么会选了这么个人做他的特使。国都不国了，你那点儿小财还能守得住？除非，你做我们大日本帝国的鹰犬！可是，你那小样儿的，看不出有那本事！换了旁的人，在这个时候溜须我们日本人还怕找不着机会呢！起码也是个不识时务！怎么，你以为我上角利一是你的保镖？
　　大连至青岛的客船。上角利一和罗振义当然是上等舱，两人的房间，对铺。上角利一得以更详细欣赏到罗振义的睡相，搂着烟枪酣然而睡。愈发生出的感觉是：此人不堪重用。罗振义的鼾声也很特色，拖长的啊，像是呻吟，之后是喉咙里的咕噜声，完了是啊的拖长，完了是咕噜声，就这么重复。这鼾声把上角利一逗得很开心。
　　到了青岛，上角利一领着罗振义去了日本领事馆，领事馆派了一辆轿车送他们到天津。
　　这时罗振义对上角利一的神通稍微有些领略，开始注意让自己在这个人面前庄重。
　　上角利一当然知道土肥原贤二坐镇天津的特务机关，但是，到了天津他们直接去的是日本在天津的领事馆。＂罗老先生，我可安排您到宾馆歇息歇息，之后再去见溥仪吧。＂上角利一说。
　　＂老臣心急如焚，还是先去见皇上吧。＂罗振义说。而且急于见到溥仪的心情溢于言表。这位日本人称溥仪而不称皇上，这令罗振义别扭，但是已经顾不上生出什么反感了。
　　＂那么，我在领事馆等候罗老先生。见了溥仪之后，请罗老先生立即回来与我会合，我的使命就是保证您的安全。＂上角利一很不客气地说。
　　罗振义就独自去见溥仪。
　　等候的上角利一完全能够想像得到罗振义见到溥仪时的情形。那封书信双手擎举，跪着前行：＂老臣来接皇上了啊！老臣来接皇上了啊！＂而后是叩首，而后是哀号。
　　上角利一挂通特务机关电话，向土肥原贤二通报：他们已经抵达。当然，也要谈到对罗振义的评论：此人不堪重任！
　　罗振义带来的消息，在一班围着溥仪转的旧臣中引发波澜。冷静着的，就是陈宝森了。八十多岁的人了，思维很清晰：＂满洲局势，扑朔迷离。究竟如何走向，实难预测。皇上若贸然而去，没有实在的着落，岂不陷于尴尬境地？水到则渠成，皇上还是静以待动吧。＂
　　溥仪点头。此等大事，是不能指望立即就做出决断的。
　　＂现在的关键是，我们能不能得到日本人的允诺。只要日本人答应相助，就没有不成功的道理！＂郑孝胥说。
　　＂熙洽，现在是割据一方啦，宣布独立啦，在日本人那可是得烟抽呢。＂罗振义说。
　　＂而且，大清的根基就是在满洲啊，皇上这是龙归故里！＂有人说。
　　＂也许，就这么一个机会了。＂有人说。
　　天津特务机关。＂你可以去了。＂土肥原贤二对一个特务说。已经面授机宜。
　　这特务出现在溥仪面前，没有任何谦恭，冷冷地打量围着溥仪的一帮子人。那帮人也像看怪物一样审视着他。之后特务的目光落在溥仪的脸上。
　　＂你见我，想说什么？＂溥仪没好气。
　　＂带话给先生。＂
　　＂给谁带话？＂
　　来人的目光扫向溥仪周围的人。
　　溥仪就知道来人的意思，就望向身边的人，说：＂你们出去。＂
　　＂皇上……＂有人说，意思是：来人可疑，皇上你的安全呀……
　　溥仪手一挥，喊：＂出去！＂都差了腔。
　　就只剩了来人和溥仪。＂说吧，什么事情？＂溥仪问。眼镜的镜片闪烁，分明闪烁了一下主人迷离的心思。
　　来人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如果先生不想在这里呆着，可以回到北平，也可以去南京。如果哪也不去，就呆在这里，也可以。如果有非分之想，就说不上会发生什么事情了！＂来人说。
　　溥仪立即感觉受了侮辱，咆哮：＂我要到哪里去还要别人管吗？＂
　　＂先生不必跟我咆哮，我只是传话而已。当然，我也会把先生的话传回去，当然要传的，怎么能够不传呢！＂
　　＂混蛋！＂
　　＂我想弄明白，先生是说在下混蛋还是让说让在下传话的人混蛋？＂
　　＂都混蛋！混蛋！＂
　　＂哦，我会把话传明白的。告辞！＂
　　在外的人还没等进溥仪的屋，就听见他歇斯底里的声音：＂混蛋！混蛋！＂跺脚而骂。
　　在人都凑到面前的时候，溥仪微闭了眼睛，说：＂我，想清楚知道日本人的态度。＂
　　＂老臣可从中斡旋。＂罗振义跪在了溥仪面前。
　　贴身顾问郑孝胥说：＂犬子郑垂和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等有过接触，老臣可派他前去探听一下消息。皇上一定要沉得住气。这个时候不要见太多的人，以免引起外界猜测，甚至对皇上下毒手。＂
　　＂刚才的人，就是来威胁我的人。＂溥仪的脸苍白。
　　罗振义依然跪着呢，说：＂皇上应当速做决断啊，否则，有生命之虞啊！＂
　　在关东军司令部，郑垂见到了板垣征四郎。
　　板垣拍着郑垂的肩，说：＂你是一个和平使者！我们已经决定，在满洲，帮助中国人建立新的政府，让满洲实现永久的和平！告诉溥仪，我们的决心是坚定的！大日本帝国军人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
　　＂如果关东军司令部的人能够直接拜见溥仪，让他相信这一点，就不会成问题了。＂郑垂心说：＂如果你去就好了。那也是我郑垂的荣耀。＂
　　板垣明白郑垂的意思，说：＂我可派土肥原贤二拜见溥仪，代表本庄司令官拜见溥仪。＂
　　＂如果板垣大佐能够有一封亲笔信由在下带给溥仪，将是在下莫大的荣幸！＂郑垂说。他希望的当然是本庄的亲笔，但是他可没有胆量和板垣如此说。他深深明白，此时面对的是对郑氏家族千载难逢的机遇。和日本人的接触，将奠定着自己的身价。接触的层次越高，则自己的身价越大。
　　＂我，明白，你是想要帝国军人的诺言！帝国军人说的话，难道不是诺言吗？你转告溥仪，他踏足满洲，我将亲自去迎接他！郑先生，你还想要什么承诺？＂板垣征四郎忽然对面前这个中国人鄙夷，口气生硬起来。
　　＂这些，足矣，足矣！＂郑垂毕恭毕敬。
　　郑垂走后，板垣忽然一阵焦躁。做为关东军的挑大梁人物，此时此刻他最应该关注的是齐齐哈尔的战事，因为那可能是大日本帝国征服满洲的最后一战。箭已经搭在了铉上。他和本庄司令官的共识是：解决了马占山，立即就要在满洲推出傀儡政府。立即。不能出现长时间的空白。其实他完全赞同石原莞尔的观点：直接成立以日本人为核心的政府！直接就让满洲成为了大日本帝国的领土！石原莞尔曾经慷慨陈辞：西方列强，诸多的西方列强，哪一个没这样做过？他们腚上的屎还没擦干净呢，有什么权利指责我们？他们可以那么做，我们大日本帝国为什么就不可以呢？世界版图，也应该被我们大日本帝国改写一次！可是争论的结果是：先让满洲独立，先以中国人自己的名义独立出去；当然，是置于大日本帝国的控制之下的独立！板垣也没有耐心再争论下去，他要做的就是赶紧成为了事实。不管怎么着，能做到这一步，也是关东军的一次辉煌！也是他板垣的一次辉煌！
　　他召见石原莞尔：＂做为关东军的战略家，暂且把你的构想放一放，你即刻动身，前往天津面见溥仪，代表我，代表本庄司令官，表明关东军扶持他的决心，协助土肥原贤二尽快促使他前往满洲！第一步，把这个人弄到满洲来！在我们拿下齐齐哈尔之日，我希望这个人就已经在满洲了！这就是我们现在的战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