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的孩童记忆只有深切的怀念，没有觉出苦难

　　我记忆的根须之最深处，旷野中矗立三幢高高的红砖瓦房，南北向一字排列，一座瓦房与另一座瓦房相距五十米左右，紧北的是我家。夏季，疾步的风踏起了广袤的绿浪。三座瓦房的西边，都有一废弃的砖窑。瓦房都是同一规格的，虽然外观跟高，也不是楼，也许最初是被做为砖厂的车间吧。许是大跃进年代的产物。南边，六、七里外，就是大跃进年代搞起来的钢铁厂。三座大瓦房分明是钢铁厂兴建时留下的。那的土质根本不适合制砖，凭着一腔的热情要制砖，知道不能，就弃了。冷不丁地望去，三座大瓦房，好突兀。明晃晃的阳光中，高炉冒着烟；那时的天很蓝，云很白，高炉冒出的烟看起来很温暖。
　　南边住着户姓单的人家，中间住着户姓寇的人家，北边，董家，也就我家。我家的成员：爷爷，父亲、母亲，姐姐，我，二弟。当时我六岁左右。一般怎么得六岁才有记忆的。我的记忆就自此地起。不管我走到哪里，我的根须都牢牢地把持着那里，稳当着我躯干的挺拔。高楼万丈平地起，我的人生从那儿起笔。幸好不是涂鸦，要是涂鸦人生你也没兴趣听我唠叨，陈芝麻碾芝麻酱飘香，烂谷子发芽、滋长、含苞、结秋实。锦绣华章了吗？金玉其外，遍体鳞伤其中。且从容道来，故事讲述了才是故事。人生如酒，且品这一壶，壶中有波澜。
　　爷爷抡着扇刀刈草，浅水中的草一片一片地倒下，逃窜的青蛙在扇刀下丢了胳膊腿。我提着裤腿在前边轰，在挥动的扇刀前轰：＂欧——！欧——！欧——！……＂＂离远点，割了你！＂爷爷吼。我就在扇刀的后面跑，喷溅着白亮亮的水，草茬儿戳得脚心痒痒的。春天中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柔软。我和所有的孩童一样喜欢戏水。也柔弱地拒绝靓丽之上的血腥。
　　一个木头盒子拴了根绳就是了玩具，我拖着木头盒子满哪跑，木头盒子被想象成一挂马车。跑在浅水中的草地，陡然一条大鱼窜远，拿起了木头盒子去扣，扣的时候想象大鱼被母亲变成餐桌上冒着香气的一道菜。但是大鱼拒绝了我的想象，逃向了深水区。
　　能自己个儿地窜门了。独自出溜到南头的单家，人家说话唠嗑儿，没人注意我的存在。单家有好几个大哥哥，有一个跟我仿佛的女孩。那一天我记得大哥哥们在讨论一本小人书的故事，似乎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趴在炕沿，就把炕上的一个小铁盒抓在了手里，好像是装清凉油的小铁盒，也就大人的大指甲盖那般大。我攥在手中回到家。妈妈发现了家中本没有的小铁盒，厉声拷问：＂哪来的？＂不会撒谎：＂老单家炕上拿的。＂一个耳光扇来，耳朵嗡嗡的，妈妈厉声：＂送回去！＂我攥了小铁盒，出溜到单家，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小铁盒放炕上。回家的时候，是下着蒙蒙细雨的，我没有进家门，钻进了狗窝，忧伤地让那只大黑狗暖我。
　　大黑总欺负我，一见我走在外面就从后把它的两支前爪往我的肩上搭，一搭就压我一个屁股墩儿。爷爷找了个棒子给我，大黑往我跟前凑我就拿棒子抡它，大黑也就只能跟我距离着，远远地拿眼睛瞟我。但是，后来大黑丢了，反倒害我伤心了许久。大人们说，可能是朝鲜族的人偷去吃肉了。西边四、五里地开外，有个朝鲜族人聚集的地方。
　　草甸子的高地，爷爷开辟了菜地，种了萝卜之类的蔬菜，种了高粱、苞米。高粱打包的时候，有的没打包，而是结了乌米。爷爷把发现的乌米给孙子吃。我吃不够，自己跑高粱地里找。找啊找，找到我家房后的砖窑，赫然发现一条蛇正晒太阳呢，吓得我狂逃。
　　吃不到糖块，舌尖渴望拨弄着那甜。偷含带糖衣的药片，糖衣化完现苦了，就把药片吐出。
　　爷爷去远方逮了螃蟹回来，从鱼篓往大锅里放，螃蟹拼命地逃，一阵忙乱地抓捕，锅盖盖上了，灶坑里的柴禾紧添，热气出来了，香气出来了，而且越来越热烈。灶坑里的火也燃得热烈。锅盖一揭，吓，满锅蟹盖的红！
　　明晃晃的阳光中，南边的钢铁厂不时传来钢铁的撞击声。后来那里的烟囱很少冒烟了。再后来有一天从那边逃来个满脸惊恐的青年，武斗的败北者。大我两岁的姐姐刚开始上学，学校在西边三里左右的地方。那边传来校园的歌声：＂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把毛主席语录唱成歌曲的年代来了。
　　这个时候的二弟，在我的记忆中是个空白。
　　后来家搬到了距离钢铁厂近些的地方，房盖苫油毡纸的砖房。邻家叔叔修理房盖的时候，一脚把我家的房盖踩了个大窟窿，妈妈跟人一通吵。一个雨天，轰然一声，我家前面的墙壁外侧倒了一片，墙壁是用废砖头砌的。后来我跟妈妈还到过那邻家串门。妈妈和邻家婶婶柔声细语地唠嗑。邻家叔叔脾气不好，邻家婶婶无助，妈妈安慰她。穷酸中却整洁着，有写字台，上放一瓶钢笔水。
　　西边有户龚姓人家，他家有个大收音机，开着的时候我总想看后面，看里边的小人，看发出声音的小人，看在里边的亮光中的小人在干什么。龚家的大哥哥和别家的大哥哥们热烈着他们的事，我忙着探究收音机里边的天地。
　　不结实的房屋就留下这么星点的不结实的记忆。
　　我家搬到了大石桥。
　　仿佛睡了场觉似的，一睁眼，就在了大石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