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去山坡上看舅舅

　　去山坡上看舅舅
　　预报有雨，果然下了。淅淅沥沥的，雨不急，打着伞，恰好。
　　草地湿润，雨从松叶上井然滑落，轻轻抖一下枝条，便是唰唰的水珠。伞骨上落下的水珠，有时会刮到身上，觉不着凉，只觉得晶莹。
　　妈妈和姨妈，还有一群人，分散在路上。四周安静，一只半岁大的黄牛在吃草，它的眼睛投过来，它的主人，披着雨衣，也直直地朝着这边望。
　　一路上我一直嘱咐妈妈慢些走，可是，妈妈就是慢不下来。我听到了妈妈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
　　开始时，舅妈有不让妈妈来的意思，说是有送的车，没有回的车。可是，妈妈还是来了。感觉妈妈，即使是爬着回去，也是要来的。妈妈前些天说，五期如果不来坟地看看，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舅舅安息的地方在半山腰上，和舅舅作伴的还有姥姥，姥爷，大舅，他们的房子比邻而居，佛如一处深宅大院。我突然想，隔世的日常也是日常吧，闲了串串门儿，话些家常，生前聚不离多，现在日夜相守，再也不分开。房子被树包围，，树是松树，松油的气息浓郁，和着草香，除了偶尔的冷清，依然听得到山风的低语。
　　母亲走累了，我在地上铺上塑料袋，放上事先备的软垫，搀着妈妈坐上去。这样，坐上去的妈妈，就有力气哭了。妈妈早早就憋着劲儿要来好好地哭一场的，这是积攒下来的，从舅舅去世开始，从舅舅出生开始，再到舅舅的平生始末，都要好好哭一哭的。在家里的时候，妈妈忍着，所有人也都忍着。现在可以了，仿佛面对面，即使隔着黄土。我不劝，由着妈妈哭，全部哭出来，然后擦掉眼泪，转过身，继续好好地活在人世间。
　　舅妈拿来的祭祀品，都是过日子用的，纸糊的电视机、冰箱，甚至还有洗衣机，个个像模像样，希望不是烧了，就能摆在舅舅住的房子里。我在纷飞的火光中，从遍地的纸灰里确认着阴阳两界的距离。
　　下山时，回头望，仿佛看到舅舅出来送行，他站在山坡上摆手，然后挥动手臂，渐行渐远，舅舅转身，回了他半山腰上的家。舅舅还是生前的样子，黑色的衬衣扎在裤子里，黝黑的面庞，洪亮的声音，配着矫健的步伐。
　　多想这样的舅舅和我们一起回家。
　　附文：
　　杏花开了
　　舅舅生前，一直念叨着，杏花开了就好了，开了就好了。
　　舅舅盼着，我也盼着。我也跟着相信，杏花开了，舅舅的病就好了。舅舅住的房子朝阳，窗户对着南山坡。刚刚下过一场春雨，舅舅就常常朝窗外望着，望着望着，就仿佛望见了盛开的杏花。舅舅越来越多地提起杏花，也让我忍不住跟着想杏花，粉红粉红的杏花。
　　舅舅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他睡不好觉，躺下就呼吸困难，躺下就好像掉进一个黑呼呼的洞。他害怕，我也害怕，害怕他真的等不到杏花开了。舅舅是头年的秋天查出的病，像截黑铁塔似的舅舅，连感冒都很少得，突然吐了一口血之后，便被判了死刑。舅舅不相信自己病了，舅舅的家人也不相信，舅舅艰难过熬过五次化疗，病没有起色，却化出一张书生脸。稀疏的头发让刚刚56岁的舅舅突现衰态。在病房里，舅舅整夜整夜地呆坐着，泪水无声地流淌。我和他说话，竭力让他相信，不管生什么样的病，完全可以凭着信念坚强地活下去，就像我熬过生命里那段最艰难的岁月一样，舅舅也能。
　　舅舅相信我说的。相信可以活下去的舅舅让我心疼不已。
　　舅舅还可以走路时，清晨我陪舅舅去郊外散步。
　　舅舅站在草地上，本来好好地说着话，却突然转过身去。舅舅时时都有忍着的眼泪，不想在人前流出来。他说，怎么突然就成了这个样子，晴天霹雳呀。不相信，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我还要给舅舅做好吃的，舅舅愿意吃我做的饭。他每次从工地回来，都要来家里，我给他做锅沓肉片，麻辣豆腐，拌三丝，喝最好的酒。我愿意听他和我妈妈一起回忆他们的小时候，说姥姥要饭，他才没有被饿死时，老姐俩一起长吁短叹的情景让我觉得时光的恍惚，旧事的不可信。
　　舅舅的身体越来越差时，会自暴自弃地说，他要去找姥姥了。跟着他又会说，杏花开了就好了。那时候还是深冬，离杏花开的季节还很远。看着还可以走动的舅舅，我真的相信舅舅一定会等到杏花开的时候。
　　只要身体允许，舅舅每天都会到家里来。从舅舅家到我家只有几分钟的路，舅舅每回都将自己包裹得严丝合缝，像装穿在套子里的人。只要舅舅来，妈妈会先泡好热茶等着。舅舅喝茶，要看着时间，过了吃药点，抢着喝几杯。舅舅和妈妈说话，常常说着说着，舅舅便会跑去厨房呆一会儿。妈妈不跟去。这样，这一个那一个，独自伤心一阵，再出来团圆。
　　舅舅离开的那天，下了第一场春雨，雨天阴暗，湿冷，像舅舅的手。舅舅的手在我的手里，让感到那越走越远的气息，再也不可能回来。
　　舅舅走了，终于没有看到杏花开了。
　　舅舅墓地的南面，恰好是一处杏园。清明扫墓时，枝头刚刚顶出一个个小包包。看着街头人家的杏花开了，觉得山里的那处杏园一定也是开着的。清晨早早地去，站在杏花丛中，望着对面山坡上的舅舅。
　　舅舅，杏花开了，不知道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