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不是她的亲人

　　我不是她的亲人
　　初冬时，路上遇见田婶儿，看上我脚上穿的运动鞋，问我在哪儿买的。我说网上买的。田婶儿直接说让我替她买一双。我问她，就是我脚上这样的吗。田婶儿说，就是。哦，哦，我答应着。我没说，这个样式不适合她，怕她觉得我不愿意替她买。
　　田婶儿穿着一直没章法，上衣穿对了，下身冷不丁就来一条年轻人都要掂量着是不是要穿的超前卫的裤子，有次脚上还蹬一双时髦的板鞋，白色的。人说，看老人家的穿着，就知道她养没养闺女。
　　田婶儿家有闺女，三个儿了，娶了人家三个闺女，个个都花枝招展的，叫起妈来也挺甜的。田叔活着的时候，田婶儿叫三个儿媳也像叫自己的女儿。那时候田婶儿年轻啊，背后还有个能干的丈夫，三个媳妇也都显得乖巧。田婶儿喜欢大儿媳，连带着也偏大孙女，见天儿看着她们笑眯眯的。
　　田婶儿家房前屋后都有园子，一到夏天，凡有吃不完的，都给我送，用特大号的筐装，夏天的茄子、豆角 ，秋天的萝卜等，甚至腌出的辣白菜都送来一大碗。每回来都坐一回，和我母亲在台阶，扯一会儿家常。
　　田婶儿口中的家常，不是说东道西，母亲喜欢。感觉田婶儿就是俗话中说的比较皮实的那种女人，口气中没风雨，头顶上没彩虹，明知道田叔外面有人，还知道是谁，她竟能朋友似的去人家串门儿。那个田叔中意的女人比田婶儿漂亮，解风情，而田婶儿的风情就是看好那口煮饭的锅和种好房前屋后的园子。
　　田叔突然患病，乃至去世，我都没见田婶儿哭，不知道田婶儿是如何表达悲伤的，或者，田婶儿不知道悲伤为何物，又或者悲伤太多了，已经麻木。总之，田巡儿有一张找不答案的脸，没了田叔的田婶儿，日子照过，开始喜欢大儿媳妇，之后还是喜欢大儿媳妇，不管那两个媳妇曝多少微词。
　　田叔去世之后，他们家的两处大房子渐渐空了，树倒猴狲散，三个儿子出去各自谋生，各带着媳妇。孙女大的大、小的小。田婶儿偏疼的大孙女上了高中，偌大的院落有时候就剩下田婶儿一个人晃荡。有时候，不经意多看几眼，发现田婶儿老了，腰弯了、背驮了，言语之间也有点糊涂了。原来，那么皮糙肉厚的田婶儿也是个会变老的人。
　　给田婶儿买的鞋子到货，让田婶儿来取。接货时要开包验货，里边除了鞋，还赠了双袜子。田婶儿不问为什么包装打开了，只拿走了鞋，袜子非得给我留下，说什么都不行。我猜是田婶儿为还我帮她买鞋的人情才不要袜子的，弄得我心里搁了个事，一直不好意思。
　　田婶儿快速地老下来，几次脑梗之后，大小便失禁，有时候当街脱裤子方便，让见了人尴尬不已。因为身边少照顾她的人，在没有完全失去自理能力之前，她还是独自生活。孩子们东一个西一个，各自求生，她也不言语，衣服鞋穿得不利索，脑子又不受支配，每次见她盲目地在街上走，说要找哪个亲戚，遇上了，我会做个提醒，好在，过一天早晨，仍见田婶儿从自己的家里走出来。只要没丢，我觉得田婶儿还是有活路的。
　　今年春天开始，一直见不着田婶儿了。田婶儿完全卧床，儿子终于有一个人固定守在她身边了。夏天开窗户开门，声音没办法遮挡，常有儿子呵斥田婶儿的声音传出来。 田婶儿的声音却是不变的，还像不生病时喊儿子那样，老大、二，三儿，三个儿子，无数次在她的嘴里喊出来，也无数次地招来呵斥。
　　好在，儿子只是对母亲吼，做饭、洗涮都不耽搁。没闺女也不怕，媳妇是人家的闺女，那就指儿子。田婶儿家的大儿子干净，洗衣机摆在屋子外面，天天听见机器的声音。 人人都在传田婶儿快不行了，可是，转一天总能听见她喊儿子的声音，同时传来的，还有儿子呵斥田婶儿的声音。
　　我始终没去看田婶儿。从墙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是不变的，哪怕是田婶儿作古之后，我脑海里的、田婶儿的声音还是那样。那么，我就想着给我送茄子、萝卜，让我给她买鞋子的田婶儿就够了。我不是她的亲人，可以躲在看不见她的地方。我不想看见太多的人离开，不见，也意味着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