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传销罗网（下）

　　美丽的都匀一度是传销盘踞的重灾区
　　下楼与王中元会合。我故意对王怒道，你们这是搞传销嘛！王中元猝不及防，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小田却镇定地说，对，曾老师的感觉好！我们就是传销，不过，我们是高级传销。小田说，曾老师现在有这种感觉，非常正确，而且完全是一个正常人的思维。如果你觉得不像传销，那说明你的思维不太正常。我当初也觉得这帮人都傻了，天底下哪里会有这么大的馅饼掉下来？但真正深入了解了，你就会看清这是合法的，这是真正的国家行为。她紧接着分析说，曾老师之所以有疑虑担心，是因为来的时间太短了，很多东西都不了解。只要耐心一点，就会发现不一样的答案。其实我告诉你吧，我们不是谁拿钱来都行，我们还要考验你，看看你有没有胆量和耐心。没有胆量和耐心的人，不好意思，这个国家项目不适合你干，这笔钱不适合你拿。我努力做出深感幸运、愿闻其详的表情。
　　他们又把我引入顾老师的房间。顾老师40来岁，北方口音，秃顶，高大臃肿，像是下岗工人，又像穿行江湖的蝼蚁一般的小生意人。他的房间里，已经有了一老一少两个人，农村人打扮，老的四十多岁，少的十多岁，乳臭未干。顾老师对我们详细介绍了他们行业内五级三阶制的分配制度。从理论上看，这套制度对于每一个参与者都有着完善的分配和保障方案，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我明白，这是导致小田王中元们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重要原因。所谓＂五级＂是指行业内的人，按投资份额的多少，分为实习业务员（1～2份）、组长（3～9份）、主任（10～64份）、经理（65～599份）、老总（600份以上）五个级别。每人名下的份额采取累计制的方法计算。比如A投资了一个份额，又找3个合作伙伴每人投资一个份额，那么A名下现在就有4个份额，当A下面的3个朋友又各自找来一个伙伴投资，那么A就有了7个份额。所谓＂三阶＂是指当A的累积份额达到10份以上，他就实现了从实习业务员到主任第一阶段的晋升。第二阶段从主任晋升到经理，除了名下要有65份以上的份额，下面还必须有两个朋友要做到主任，这些条件都达到后，第二个月便可晋升。第三阶段要从经理升到老总，除了份额要达到600份以上，还要确保他直接发展的3个朋友都成为经理，才能在第二个月升为老总。这种方式的好处就是层层负责，比如A要想升老总，他必须保证他找来的朋友变成经理，相应的经理必须保证下面的朋友变成主任，上级跟下级是层层制约、相互推进的关系。在这种模式的作用下，会达到一个‘上拉下推、左扶右帮’的效果。顾老师不无得意地说，在五级三阶制中，处于不同级别的人会有不同比例的奖金分成，级别越高的人得到的提成就越多。做到老总以后，每个月拿的钱不会低于6位数，当拿满380万元分红后，老总就必须出局，离开这个行业了。这个行业一个人一生只能从事一次，因为这个行业要打造的是中产阶级，不能让你无限制地赚钱。我们的口号就是＂人人出局，人人赚钱＂。要做到经理、老总，下面得发展那么多人，难度也太大了吧！我问道。顾老师胸有成竹地应对，说，按照一份一份的投资，要做到600份，确实要花很长时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不做了。顾老师话锋一转，我之前跟你说的，是1998年广西玉林起步阶段的模式，当时每人投资3800元一个份额，回报是1000倍380万元，但升总（晋级到老总）需要发展600人，大概需要花3年半时间。2004年，这个项目分流到南北钦防（指位于北部湾经济区的南宁、北海、钦州、防城港4个城市）这些地方，做了第一次提速，每人投资36800元，相当于11个份额，回报是199倍700万元，升总需要55人，时间大概需要两年半左右。2007年，我们来到了都匀，再次提速，每人投资21份69800元，回报是149倍1040万元，升总需要29个人，时间大概是8个月到一年半时间。这样的好处就是，投资少回报大、时间短周期快、人数少好管理等。我问，顾老师现在每个月拿多少钱？顾老师搪塞说，女人的年龄，男人的收入，那是不能随便问的。你说的这些，有白纸黑字的文件、合同吗？我又问。这个没有。因为我们的钱都是在银行里运作的。你想想，都匀这么多人在做这个项目，要是拿不到钱会发生什么事？连合同也没有，那我投六七万块钱怎么说也不是个小数目吧？就是，我旁边那个老一些的人接话说，我投入了七万块钱，脑壳抠烂了，也拉不来下线，只好又东拼西凑七万块钱，把我儿子拉来作下线。
　　六七万元，对于生意人来说，一点也不多。顾老师的语气，六七万元似乎是渣渣钱。他说，你想想，最终的回报是1040万元，这点儿投资多吗？他一脸坚定地说，他已经在这里做了半年了，跟他一起进来的人有好几个都升总了，他的亲戚现在已经升总去南宁做国家项目了。在这里不仅能得到财富，更重要的是还能获得人脉和能力。看着这张自信满满的脸，我辨别不出他说的这些话是内心真实的想法，还是在演戏。我旁边的父子两人，一脸惶惑，对未来充满茫然。分手时，顾老师拿出一本珠海出版社的《虚拟资本与虚拟经济概论》给我，说，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你认真读一读。不喜欢，你拿来还我；喜欢，你给我送87块书款来。见到小田和王中元，我扬扬书本，神往而遗憾地说，我知道得太晚了。这么好的项目，早参加，早发财了。王中元表功说，我也是小田介绍才加入的。我加入了，第一时间联系的你。打麻将有输有赢，靠它挣钱不现实。这样的项目，值得赌一把。你不晓得，这都匀，加入项目的人，少说也有六七千人，全国各地的都有。我故意提起土地开发经理的说辞，埋怨他说，你应该直接跟我说明这个项目，我好有些准备。小田为王中元解围，说，一般的人，说起传销，就吓得退缩。这个社会，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像王中元这种人，除了打麻将，只会写几句酸不溜丢的诗，啥子挣钱的本事都没有。如果不是我的男朋友，我还不愿意引荐他参加呢！我说，你们借给我14万，我和我的弟弟，马上申购两份。王中元说，你晓得（我哪里晓得），我前年离了婚，净身出门，哪有什么钱！我的一份钱，都是小田帮我凑够的。发展了你，我以后才会有收入。我摩拳擦掌，心情急迫地问小田，可不可以帮我凑钱，哪怕一份的钱也行。我改天回家去，马上就取款奉还。小田说，你可以让家人马上给你汇款呀！电汇，快得很，明天就到账。我说，王中元晓得（他晓得个屁），我们夫妻关系不好，我的钱都是我自己存的。我老婆，四季豆一盘，油盐不进，说不好！小田不语。我们在街上随意吃过午饭，回到他们的租屋。小田似乎忘了给我订宾馆房间的说辞，指了指一间卧室，说，曾老师在这里休息，床都给你铺好了，卧具都是干净的。我和中元就在旁边这间。下午，我们去见伞尖。
　　伞尖？我一头雾水。我们团队中，上下线的关系就像雨伞。伞尖，就是我们的介绍人，上线。小田说。那么，我问，今天，给我的安排，都是伞尖决定的？是。那好，我跃跃欲试，说，我不午睡，我想早一点见到伞尖。小田顾惜伞尖，不客气地说，那不行，你不睡，伞尖要睡。哪能这时候去打扰他呢！我坐了一夜火车，又被洗了一上午的脑壳，确实疲倦，躺到床上就睡过去了。直到下午三点钟，被他们叫醒。我们坐公交车顺剑江东岸向北，走了三四站路，来到一片别墅区。高低起伏的浅丘，青翠浓密的阔叶林木，错落有致地坐落许多红瓦屋顶，嫩黄墙体的独栋别墅。进入一个小院，里面停了三五辆高级轿车，最次的也是广本汉兰达。牌照五花八门，广牌桂牌不说，甚至有一个鲁牌。
　　进入客厅，里面已经有很多人。四五个人惬意地斜靠在沙发上，十几个人面对着坐的靠背椅。小田熟练地拖过几张折叠靠背椅，安排我们落座。她指着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向我介绍说，这是我们的伞尖——林总。富态的林总身着浅色夏季睡衣，趿着拖鞋，专门过来跟我拉拉手，呵呵呵笑了，嗓音洪亮地说，我在重庆搞摩配，别人都习惯叫我林总。今天，在这里，我不是林总，他们三位才是真正的老总。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李总，当过重庆大足区的副区长。这位是毛总，业余搞我们的项目，专业是心血管科主任，在南宁医院（毛总更正说，是在南宁第一人民医院）。这位是马总，退休前是云南大学的法学教授。几位老总都脸上堆笑，矜持地向大家挥挥手。林总说，我们刚加入团队的新人比较多，今天，特意请来三位老总跟大家见见面，鼓鼓劲。大家鼓掌！李总满面春风，说，大家都说当官安逸，当官有什么好，搞点小钱都提心吊胆！我从国企老总干到副区长，官场贪婪丑恶我见得多了。上级让我牵头来搞金融投资，我二话不说就来了，一年多时间，就名利双收，大大方方地住豪宅，开豪车。我按规矩退出团队了。但是，上级见我人脉广，能力强，又年富力强，就安排我新的任务。我在深圳的金融战线上工作，会继续关注你们，帮助你们。毛总和马总也炫耀他们钱已经挣到手，功成身退。他们的现身说法，赢得了听讲课的人群啧啧的称羡。我适时地作了表态发言。我说，短短一天的受教，让我看到了人生的一种新的可能。既能自己挣大钱，又为国家做贡献，名利双收。参与这个团队，融入这个行业，是我的荣幸。我不仅自己要参加，我也要动员我的弟弟马上来（林总问，你弟弟是干什么的？）我的弟弟经营一个小企业，生产些阀门之类的产品。实体经济不挣钱啊，干不下去了。我还要发挥我人脉广的优势，动员更多的人，加入我们的团队，参与我们的事业！会后，林总留住我们。他对王中元说，曾老师就不要做你的下线了，他直接做小田的下线。这样，小田这个组，有她的妹夫和你、曾老师，三个人，小田是你们的伞尖，你们组就完整了。你们这个组的能力很强，发育会更快。王中元不情不愿。小田瞪他一眼，他马上点了头。我立即对林总的美意表示感谢。林总又对小田说，马上去给曾老师订明天的火车票。记住，把曾老师过来的车票款也报销了。明天中午，我请曾老师喝酒，壮行！然后，林总对我说，你有两个任务：一是回去后，马上把投资款划过来，早一天完善手续，加入团队；二是，尽可能多动员一些人来，共襄大业。我保你两个月之内做到经理级别。我接受了林总交给的任务，激动地说，林总的事业如大江出峡，浩浩荡荡了。我寸功未建，受此厚遇，十分惭愧。我一定竭尽全力，出钱拉人，跟随林总大干一场。回到小田住地，他们拉着我，又谈了一些团队发展和管理的设想，我一一敷衍着。末了，我说，身份证要给我，我的存款都是定期，提前支取要凭身份证；手机卡也要给我，我的社会关系都在里面。他们似乎很信任我，没有多废话，把身份证和电话卡都还给我了。当晚，隔壁的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呻吟和尖叫，可能是小田和王中元在庆祝他们的团队添人进口、人丁兴旺吧。第二天，我乘K829次列车，逃离了都匀。
　　上了火车，我打110，向都匀警方报案。警察问，你有什么证据？我没有证据。警察恼火地训道，没有证据，报什么案！我想，每天从火车站涌出来几百上千人，到你小小的都匀做什么？这不是证据吗？龟儿子些装憨吃饱！我又打电话给王中元，就他欺骗我到都匀一事，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并且，为他丢失了发妻小徐，结交了小田表示惋惜。我告诉王，传销的本质是＂庞氏骗局＂，即以后来者入伙的钱作为先入伙者的收益。任何形式的传销，都是拉人头骗资金的，顶端的组织者圈钱跑了，先进入的人或者也可能搞几个钱，后面的跟随者即使不被警察抓获，最终都会遭遇血汗钱被骗，团队分崩离析，亲朋好友怨声载道的结局，极其悲惨。几何倍增是圈套，资金的几何倍增，意味着人头也要几何倍增，我们在团伙的末端，根本不可能找到那么多人头。我还告诉王，靠赌博发财，绝对是妄想。你有妄念，所以中了小田那些人的招！那些＂老总＂的身份及其可疑，切不可盲从。他在电话里先还哼哼两声，后来声息全无，一声不吭。我挂了电话。我后来再也没有联系过王中元，不知他的境况如何。顺便说说，我回到简阳后，没过几天，我被一家动物药业公司聘用，那家公司设在温江。就我家住简阳的方位看，这个饭碗还真在西北方。奇妙的是，我在那里干了一年左右，就被辞退了。我毫不意外，我毫无怨言。我知道，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