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时的黄葛树

　　小区门口，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一棵与我腰差不多粗的黄葛树正被吊车吊着徐徐落入半人深的土坑。从那以后，每次经过这棵树，我都会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看它稀疏的叶片和细弱的枝干。我真希望它能快快长大，长成一把绿色的大伞。
　　几个星期过去了，黄葛树依旧叶片稀疏，枝干细弱，终日垂头丧气地站在小区门口。又过了几天，树杈上多了个带有输液装置的绿袋子，数枚寒光闪闪的针则穿过树皮，扎进树的身体。园艺师傅说，这是为了给树输送营养。时间一天天过去，黄葛树的叶片不仅开始泛黄，还不停地凋落。我找到在花园里忙活的园艺师傅，告诉她我心中的忧虑。他抬头看了看，不说话，继续低头干活。
　　回到家，我迅速百度一切关于黄葛树的信息：黄葛树，别名黄桷树，喜光，耐干旱，耐瘠薄，有气生根，适应力强。看着一个个言简意赅的中国字，我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我想起了爷爷门前那棵参天的黄葛树。每当春风拂过，爷爷家门前的黄葛树便活了，细小的芽苞被一层蜜蜡似的叶片紧紧包裹，芽孢长到一厘米左右，那层蜜蜡似的叶片就愈发惹眼。我和伙伴们常常把它剥下来，放进嘴里咀嚼。上课犯困，我们放一片在嘴里，瞌睡立刻跑光。在乡野田间穿梭的我们，春天里最大的快乐就是猴似的挂在树上采摘酸酸叶。但好景不长，春姑娘刚来，脾气暴躁的夏哥哥也跟随而来。几场暴雨便将酸酸叶打落得一地狼藉。无数嫩叶趁机绽放，将树冠装扮得一片翠绿。
　　没酸酸叶可采，我就偷偷跟着伙伴们溜到村边的小河捞鱼。说是捞鱼，其实是耍水，在河里嘻哈乱叫，好不自在。不过也真有那么一回，我用鱼篓罩住了一条红尾巴的鲤鱼，抱着鱼一蹦三跳地往家跑。翻过垭口，便扯着嗓子叫爷爷。爷爷右手拿着炒菜的铲子、左手端着一盆还没有下锅的黄瓜，惊慌慌地跑出来。我以为爷爷会好好地夸我一番，不料他把菜盆往地上一扔，甩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从小到大，爷爷从没打过我，这一巴掌落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我鼻子一酸，坐在地上稀里哇啦地哭，还用脚使劲儿蹭着地上的泥土，任凭爷爷怎样吓唬，就是不起来。
　　天黑了，我连滚带爬地向着亮灯的堂屋扑去。推门而入的瞬间，八仙桌前的爷爷取下嘴里的烟斗，将几个互扣着的碗朝前推了推。我恨恨地哼了一声，想掉头离去，哪知不争气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我心一横，撇开爷爷的目光，旁若无人地坐到桌子前，将碗里的饭菜一扫而光。不等我放下筷子，爷爷已乐呵呵的将手上的烟杆敲在了我的头上：傻丫头，下河时想过你二伯父以前给你讲过的落水鬼的故事吗？不等爷爷旧话重提，我已惊叫着扑进他的怀里，哭得像个泪人。第二天，爷爷挑了黄葛树上最粗的一截枝桠，为我做了一个秋千。从此，见到黄葛树，我就像见到了爷爷，见到了那个系在秋千上的夏天。
　　我去卫校读书不久，父亲将年过八旬的爷爷接到城里。父亲说，他去接爷爷的时候，爷爷哭了。第一次听父亲讲这事，我觉得爷爷真傻，难道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过了一辈子还不够吗？总之，我是不喜欢农村，不喜欢爷爷那个土墙瓦盖的破房子，不喜欢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有一年清明节，父母带我回老家给奶奶上坟，由于错过了回城的末班车，我和妈妈一块挤在奶奶生前睡过的小屋。不知为什么，那晚的风总是顺着土墙的逢隙，呜呜地直往帐子里灌。整个夜晚，我都蜷在母亲的怀里，脑袋蒙得严严的，只留个小洞呼吸。
　　后来，我问父亲，爷爷咋同意离开那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小山村呢？父亲说，爷爷其实不愿离开的。可作为爷爷最小、也是唯一留在城里的孩子，总不能让他老人家像丢荒的麦茬一样自生自灭吧？他告诉爷爷，如果爷爷不随他进城，他就辞去城里的工作，迁回农村，同爷爷一道背太阳过山。以父亲为骄傲的爷爷，受不了这样的激将法，缴械投降了。
　　进城后，爷爷闲不住。要么从母亲的手里夺过扫帚清扫，要么就一个人待在厨房里默默地择菜。爷爷不喜欢坐在电视机前，盯着那个眼花缭乱的荧屏，也不喜欢电视里那些人拿腔拿调说话，他觉得那匣子里的话和家乡话不是一个味。
　　爷爷嘴里常蹦出一句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就在爷爷八十四岁那年，他一病不起。父亲将爷爷送进医院，希望他能在医生和护士的治疗下迅速康复。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爷爷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地重了。
　　有一天，爷爷将父亲叫到身旁说，自己留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再回家看一眼那个老屋。父亲哽咽着点了点头。
　　后来听父亲说，一推开结满蛛网的老屋，爷爷呆滞的眼神立刻活泛起来，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截没抽完的叶子烟，让父亲为他点燃。
　　几天后，爷爷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走了。我泪如泉涌。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城市里衣食无忧的爷爷，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仍旧挂念着乡间的老屋？母亲劝我别太难过，他说爷爷是叶落归根，这是一个人最圆满的归宿……
　　我外出了一段时间。当我回家进入小区门口，那棵移植的黄葛树忽然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深坑。我想，黄葛树一定也和爷爷一样回家了，回到那片本应他们生活的地方吧。我弯下腰，拾起一片枯萎的落叶，小心地将它放进土坑，默默祈祷叶落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