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随之而来

　　文／钱路红
　　1.
　　窗外，叶落无声。
　　​ 风过萧萧，并不凛冽，只是起露了。一味的凉。月光映在树上、墙上、屋顶上、台阶上，温柔而繁华，仿佛梦一样。
　　入夜一盏灯，光华交辉，氤氲了满室温黄。我盖了薄被看书，诚不思漠漠轻寒又伤风未愈。并非坚持，是已成习惯。孩子早已入睡，因病，鼻息不匀，偶尔轻咳一声，也是睡梦不沉。
　　犬吠、呓语、叹息、风吹后巷……不知过了什么时辰，一种出奇的困倦使我兀自斜躺下来，沉睡……
　　2.
　　当雨水随风消融的时候，第一片树叶落了下来。
　　我在午后的寂静中听到了鸟的振翅声和牛鸣声，还有苍凉的风声。我注意到窗台上有一只猫，正卷着身子晒太阳。
　　父亲在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上驾着牛车缓行，他的样子在这个时候走入我的梦里。我抬头望向他的时候风又起了，一叶黄草飘进车里，他眼神凝滞了一瞬，遥远的炊烟便映入了他的眼里。
　　他扬鞭一挥，车便辚辚向前。
　　这不是傍晚，而是中午时分。
　　待清脆的牛铃声在大门外响起，母亲就提着水桶到靠近院墙处的井里打水。
　　我拍拍近旁的狗，起身跑了出去。
　　＂丫头，你妈呢？＂父亲一面卸牛鞍，一面问我。
　　＂哦，我妈打水呢。＂说着，我接过他手中的鞭子，挂在大门后的钩子上。
　　＂给煮了面糠？＂他又问。语调中含着一丝倦意。
　　＂我妈已经煮好了。＂我答说。
　　​ 父亲嗯了一声，牵着牛走进院子。
　　​ ＂我来喂吧，你先洗洗赶紧去吃饭。＂母亲拍拍围裙上的面糠，便去拉牛绳。
　　​ 父亲只是浅笑着点点头，把牛牵到面桶边。
　　​ 然后，我听到了一片温柔的咀嚼声。暖暖的阳光洒下来，照得那头水牛一身辉煌。它一口气饮尽桶里的水，然后仰头望天，鸣叫一声，越发显得威风凛凛。空气中回荡着一股淡淡的香 味，既有麦子的清香，又有苹果柿子的香气。
　　在面糠所剩无几的时候，母亲又提着水桶去打水了。
　　牛的咀嚼声逐渐慢了下来，变得很轻。几分钟后，它侧头朝大门口望了一眼，然后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除了偶尔摇摇尾巴，摆摆耳朵，面无表情地眨眨眼睛，就又一动不动了。
　　我想，它大概是困了。
　　母亲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就进屋了。
　　一群白鸽子飞过头顶，留下一阵呜呜嗡嗡的声音。房檐下一只蜘蛛摇动了一下，沉默而耐心地收回丝，慢慢地爬回了房梁上。
　　饭后，父亲吸着他的水烟筒，咕噜咕噜的。他以安静而沉默的表情面对着这居住多年的房屋，面对着眼前这一切。
　　光倾树影，微风拂过沉寂的墙头。而后，遥远的歌声在那个时刻传了过来，空灵而缥缈。
　　一切似乎很平常。我的心却湿漉漉的，有了雨的味道。
　　3.
　　​ 午后，母亲坐在门边捡豆子。父亲取下墙上的草帽，扛着锄头，挑起箢箕就往菜地方向去了。我一蹦一跳地跟在他身后。
　　​ 两畦长方形菜地，一畦是茄子、辣椒和豆角，叶子已经泛黄，且有些干枯。尚未采摘完的辣椒红艳艳的，像彩霞一样。另一畦是红薯，藤枝连成一片，静静地伏在那里，等着刨挖。
　　​ 阳光正好，天空纯净得像一汪大海。
　　​ 父亲杵着锄头站在那里，定定地瞅着什么，风吹来，他的衣摆便微动，帽沿遮在前额，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我小心地提着裤脚，迈过一道坎，又从一根横跨沟壑两头的木头上走过，走到他背后。他竟然没有发觉。
　　我说：＂爹，你看什么呢？＂
　　他扭头看我一眼，目光又落在刚才那里，头垂得很低，声音也很低：＂咦，怎么回事？我明明埋了一块石头，又钉了一截木桩的啊……＂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我家菜地与别人家菜地的过道上空空的，隐约有土壤翻动过的痕迹。
　　我疑惑地问：＂怎么啦？爹。＂
　　好久，他才抬起头，慢慢地转过身，无奈地说：＂我家的菜地被挤得越来越窄，没办法，前两天我就在过道中间埋了一块石头，还钉了一截木桩……不曾想，又被移走了。＂
　　我一时明白过来，有些愤然道，＂爹，听我妈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太过分了。＂
　　父亲摇摇头，叹息说：＂算了算了，不计较这些。变窄了也好，省了我不少精力。＂
　　然后，他弯下腰卷起两只裤脚，撩起袖子，紧了紧帽绳，拿着锄头走进了红薯地。
　　我气极，学着大人的样子骂了一句。
　　父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许乱骂人，老师怎么教你的？＂
　　我满心不自在地走到沟壑边，扯了一把草，使劲搓着。
　　父亲望我一眼，似又叹了声气，然后抡起锄头开始挖红薯。一会儿后，他蹲下来，拿起红薯，搓掉上面的泥土后丢进箢箕里。
　　太阳慢慢西斜，天上变成了暗蓝色，岸沿上的梧桐树被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晕中，显得有些迷离。几只鸟在低空盘桓，发出几声稀稀落落的叫声。
　　远远地，有一个年约三十出头、古铜色脸庞的汉子，挑了一担稻草从岸沿下慢慢地走来。当他走到近旁的时候，父亲主动与他打了个招呼。汉子笑着应了一声，从他面前走过。
　　听着那个声音，我忽然想起他家的菜地就在我家旁边。于是，等他走过去之后，我飞快地跑到他家菜地里，摘了两只茄子和几个辣椒扔的远远的。
　　不曾想，父亲迅疾地跑过来，一把扯住我的胳膊，用搓板一样粗糙的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脑门，低声喝斥：＂你这孩子，干什么呢？人家还没走远呢，回头看到了怎么办？＂
　　我怔了一下，不由地打了个哆嗦，跟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想了想，扳住我的肩头，默默地擦掉我脸上的泪水，努努嘴，想说什么，可过了半天，却一句话都没说。
　　我直直地望着他，望着望着眼泪又下来了，心里酸酸的，像浮游着许多毛毛鱼。然后，我抽抽咽咽地挣脱他的手，蓦地转身跑了……
　　回到家时，母亲正在择菜，一股热气从小厨房的窗口飘了出来，带着炭火的气息。我避开她的视线，溜回房去，反锁了房门。
　　我站在窗前，久久地望着渐暗的天空，泪水模糊了视线。哭累了，我回到床上，就这么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听父亲和母亲在说话。
　　＂她在房屋里，一直没有出来过？＂
　　这是父亲的声音。
　　＂是啊，喊她吃饭也不应。＂母亲似沉吟了一下，叹息着说，＂天都要黑了，她这要睡到什么时候呢？＂
　　＂人看从小，马看蹄爪。这丫头脾气太倔了，以后怕要吃不少苦头啊！＂父亲分明有些忧伤了。
　　明明是那家人不对，为什么一再忍让？我不服气。难过的是，他还反过来责怪我。我想这样说，可是眼睛又酸又涩，觉得很困，就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亮了灯。我呆呆地望着蚊帐，感觉不到饿，心仍然很难受，所以不愿起来。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接着听见父亲唤我的名字。
　　我爬起来，垂首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打开了房门。
　　父亲默默地望着我，似有很多话要跟我说，但他最后只温和的说了一句：＂饿了吧？你妈留了饭菜，炖在灶上的锅里，去吃吧！＂
　　我木然不动。
　　他的眼睛里雾蒙蒙的，似乎和我一样伤心。可明明是他让我受了委屈啊！
　　他一遍遍抚摸着我的额头，轻声问：＂怎么样，还疼不疼？＂
　　我依然没动。
　　他又垂下头，声音依然温和：＂要会听话，有些事，你不懂……一个村的，为点小事就斤斤计较，岂不……＂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似不知如何表明自己的想法。
　　我茫然地望着他。
　　他叹息一声，声音也渐渐低沉了，＂我不是怪你，不是你的错……但是，你的做法不对。你这样做，跟他有什么区别？以后不许这样了，听到了吗？＂
　　我只听着，没有说话。
　　父亲又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懂，只感到他的声音又苦又涩。我忽然觉得，他有难言的苦衷。
　　母亲到厨房去了。不一会，端了一碗饭菜进来，淡淡浅笑道：＂好了好了，不要说了，吃饭吧。＂
　　鸡蛋和葱花的香味扑鼻而来，我终于感觉到了饿。我又想了想，走上前，顺从地接过母亲手中的碗。
　　热气慢慢飘散开来，在我头顶旋升旋落。我忍不住朝父亲望了一眼，他身子微微向前倾着，目光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亮挂在高高的杨树上，撒下一片细细碎碎的光影，似夜露。望着那一地斑驳，不知怎地，我竟然又流泪了。但我垂下眼睑，再偷偷地擦掉泪水，不愿让他们看到。
　　4.
　　​ 天刚蒙蒙亮，我就听见 一声吱啦声从老屋传来，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似乎还夹杂着几声狗吠鸡鸣，像个遥远的梦。
　　​ 朦胧中，听见母亲在说，还早呢，鸡才叫头遍。要不，等天大亮的时候又来整嘛？
　　然后，又听见父亲说，不早了，太阳都快出来了。我们先把杂物收掉，饭后再去山上做活，下晚点又回来拉土基。快要入冬了，牲口比人还怕冷么，所以要尽快把那堵断墙砌起来。
　　​ 过一会儿，外面静了下来。风从窗外吹过，沾着湿湿的凉气飘进来，吹得窗棂轻微晃动。
　　窗外的天渐渐变白，晨雾在后巷飘着。不久，天大亮了，太阳高高升起。
　　我睡不着了，从床上爬起来，搬了个小板凳，倚着后窗台向老屋望去。
　　父亲将断墙处的土基挑走，一趟又一趟。母亲收拾各种杂物，清理那条小沟。清晨的阳光像风一样在他们身上飘来飘去，带着微酸清甜的气息。大黄狗在那刨着湿乎乎的土，好像土里藏着好吃的东西。鸡也跑了过来，在旁边窝窝叫个不停，但又不敢正面和狗对抗。
　　近旁一棵皂角树上，飞来一只鸟，静静地望着他们。等望累了，便展翅绕着老屋翻飞了一圈，又扑棱棱飞走了。
　　中途歇息的当儿，母亲对父亲笑了一下，并说了一句什么话。父亲只点点头，冲她略略一笑，仿佛一种默契。
　　不知不觉，后排房屋的烟囱上已飘出袅袅炊烟。里屋发出一阵老母猪蹭墙的声音，另有啃槽声传来，还不时地哼唧两声，似在提醒母亲——它饿了。
　　快要十点的时候，他们才回到前院来。
　　父亲喝口水，提着镰刀走出大门。没过多久，带着几只老茄子和两棵大白菜回来了。他吸了一嗻烟后，又去老屋了，他说要把牛牵出来喂喂，下午要去山上做活。
　　他一走，母亲就倚着门框喊我出来舀米。
　　我没有应声。
　　她又喊，语带微怒抱怨：＂我知道你早就起来了。那么大的人了，也不帮着我做点事，老是躲在屋里偷懒。＂
　　我有点烦，想了想，回说：＂妈，我要做作业。＂
　　她不由抬高了声音：＂一喊你做事，你就说要做作业。我说你这是故意的吧！＂
　　我嘟囔着嘴，极不情愿地走出来。
　　看到我，她又叨叨了几句。
　　我在淘米时舀了过多的水，米泼洒了一些在地上。她恰好看到了，又冷冷地说了我两句。我心里顿时升起一股莫名的反感情绪，但又不敢表现出来。
　　等到她折返身走进小厨房的时候，我悄声抱怨了一句，＂哼，一天到晚就会说我，跟个外人似的，到底是不是我妈？＂
　　＂嗯，你说什么？＂她瞪我一眼，厉声道，＂谁教你的？＂
　　下一秒，我赶紧捂住嘴，有些后悔刚才说的话。
　　她仍然盯着我，眼睛里似有一束小火苗。见我沉默不语，她就开始数落我，好像那一刻她所有的记忆、所有的不满都被唤醒了似的。她说我做事毛里毛糙的，还说我都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我才几岁啊！
　　看着她那面带愠色而又略显憔悴的脸庞，我的心骤然抽搐了一下，继而惭愧不已。仔细一想，我好像确实表现得有些不懂事，也不懂得体恤他们。
　　在这样的时刻，哥哥回来了，听母亲说了一个大概后，他站在一旁叉了腰咧着嘴直笑，好像觉得我活该被骂吧。
　　我做错了什么？
　　我恼恨地望着他，忽然想到有一晚我从晒场回来，无意中见到他和一个姑娘坐在围墙外的一棵大树下。好奇心令我停下脚，躲在近旁。他背着我，微微倾身，伸手抚摸那个姑娘的脸颊。然后突然之间，他低头在她脸上轻啄了一下。姑娘微愣了几秒，而后把头慢慢靠在了他的肩上。一切仿若静止。月光很淡，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也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只一小会，我便悄悄离去。但事后，我回想他们的举动，心想他们以后会不会在一起。
　　见他还在那儿笑，母亲转而说他：＂你到哪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久家里活计多。你大她几岁？还好意思笑她。＂
　　我撇撇嘴，脱口而口：＂他呀，忙着去谈恋爱了。＂
　　他顿时又羞又窘，伸手作势要打我。
　　我逃一般的跳起来，跑进房屋，并且反锁了门。他在外面喊了几声，没有回应，便无趣地离开了。
　　等他走远后，我趴在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
　　窗外的天色刹那间变得单调起来，往日的美好景象也仿佛伴随着落叶消失了。即便单调，但带来极浅的愉悦感。
　　我侧耳，仿佛听见几个孩子在悄声低语。隐隐约约的，并不真切。
　　第二天一早，他们又到老屋忙活去了，大约十点半才回来做饭。
　　天空的颜色依旧蓝，但太阳的影子却越来越短。特别临近傍晚，风还有些黏糊，太阳就已经落山了。天色转而空蒙起来，炊烟袅袅升起。人们陆陆续续扛着锄头、或挑着担子，追逐着夕阳的影子往家赶。饭后不久，天就黑了，只有风无声无息地吹着。
　　那天晚上，父亲一面洗手，一面感慨道：＂这中秋节才过了不久啊，月牙就瘦成了这样。＂他话虽说得轻松，表情却带了些忧愁。
　　母亲笑笑，轻轻叹了声气。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狗愣呵呵地站在门边观望。然后，闪过屋来，很随意地在父亲裤褪上蹭来蹭去，一副讨好的样子。
　　院中的树在夜风中轻轻晃动，一片葡萄叶在淡淡的月光下翻飞、旋转。
　　数日之后，那道短墙砌好了，堵住了晚来的风。
　　5.
　　已是十月中旬。
　　短暂的晴天后，又是一连几天秋雨来袭。河岸笼罩在一片蒙蒙的水雾之中，显得有些哀愁，像个受了什么委屈的姑娘一样。之后，天又放晴了。夜晚像风筝线一样渐渐拉长了。早上醒来，窗户玻璃上会有露水。
　　一天下午，外婆从姨妈家回来了。是表哥送她回来的。
　　她生病了，打针吃药总也不见好转。脸色日渐变得腊黄，越发消瘦了。成天坐在门边，静静地看鸡鸭在院子里悠闲踱步，看猫儿狗儿晒太阳、睡懒觉，从来不说一句话。天色渐晚，房檐在夕光里斜垂下来，晕黄的光线洒落在她身体四周，使她看上去似乎有些无奈，又有些哀伤。
　　有时，听着她沙哑的咳嗽声，我会突然想起她跟我讲过的那些故事，想起她和母亲一起慢声说话时的情景……我默默地望着她，希望她还像以前一样，跟我说说话。但她很少跟我讲话，要么只是苦笑一下，要么就哆嗦着手拉拉我皱起的衣领，理理我凌乱的头发，然后就颤巍巍地歪斜着身子躺下去，不再理我了。我只能使劲咬着嘴唇，扭过脸去，不让泪水掉下来。
　　她再也不给我做好吃的了，也不悄悄往我嘴里塞糖果了。她那么虚弱，似乎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我很怀念那些味道。但我不敢说出口，怕说了她会难过。
　　时间好快，已是霜降了。天气越来越凉了，房前屋后的雾气也越来越浓了，村里的妇人们都开始缝缝补补，洗洗刷刷，准备过冬用的东西。
　　母亲将房檐下的干辣椒收到楼上挂好，又翻出许多零碎布头来做成鞋垫，拾掇柜子里的衣物。父亲呢，除了田间地头，便也开始密封窗缝、检查瓦片和山墙。后来，他又给院中的果树杆刷上一层白石灰，说是可以防冻伤。
　　有一晚，外婆想起什么似的，对母亲说：＂呃，我们没有面粉了，米缸也快见底了。＂
　　那时，母亲正从箱子里翻出两件旧棉衣，打算洗洗干净留着过冬穿。我在一旁的小桌上做作业。
　　外婆以为母亲没听清，就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声音出奇的清晰，像不曾生病一样。
　　母亲只顾着她的事，没有吭声。
　　父亲当时坐在门背后，用藤条编织一个小板凳，故而没听清。
　　我忽然抬头跟她说：＂外婆，那我们就省着点吃嘛，要不然就没有了，怎么过冬呢？＂
　　外婆一下就笑出了声，说我越来越懂事了。
　　这时，母亲的手却突然抖了一下，衣服差点掉在地上，泪水刷地漫了她一脸。
　　外婆苍老的眼睛正望着我。我正望着母亲。
　　我有些莫名其妙，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只好蹲下来装作看桌边的猫。猫用舌头舔着我的手，发出两声讨好似的喵喵叫声。我想着心事，无心理会它。它委屈巴巴地望着我，发出一串低低的呜呜声。
　　过了半响，母亲才忍着泪，强笑着对外婆说：＂妈，那都是早些年的事了。现在呀，米也有，面也有，足够我们吃到来年春天了。＂
　　外婆转过脸来，呆呆地望着母亲，默默地重复了她后一句话，然后叹了声气，咧开嘴想笑，却露出一个愁苦而难过的表情。
　　父亲微微抬起头，问我们在说什么？
　　母亲摇摇头，没有吱声。
　　父亲从她们的表情里猜出了大概，而后也沉默了。
　　那天晚上，我依稀听到父亲对母亲说：＂你也不要太担心，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只要熬过这个冬天，慢慢就会好了。＂
　　母亲声音很低，带着忧伤：＂看她这个样子，怕是好不了了。＂
　　父亲安慰道：＂别胡思乱想的，她只是精神状态差了点，慢慢调理问题应该不大。＂
　　母亲似片刻的沉默，而后轻声道：＂难为你了，这么多年，像对待自己的母亲一样对待她。跟她奶奶也从不分彼此厚薄……＂
　　父亲轻叹一声，缓缓地说：＂你说些什么话？她是你妈，也是我妈。如果分了彼此，那还是一家人吗？＂
　　母亲又说了一些事，声音又苦又涩的。说着说着，声音变哽咽了，好像平静的河流突然被风掀起了波澜。
　　许是触景生情，父亲也念叨起死去的爷爷和奶奶，他的声音低沉而又暗哑，有种说不出的伤感。
　　我蜷缩着身体，后背紧紧贴着墙，心里难受得要命。
　　狗在院子里汪汪地叫了两声，猫也跟着呜咽起来，老鼠躲在某个角落唧唧吱吱的，一只蚊子在我头顶嗡嗡叫个不停。我讨厌这些声音。但是无用。那个时候，真希望来一阵风，把这些声音都吹走。甚至希望自己化作袅袅的云，与星辰月牙作伴，从此不理人间事。
　　这样想着，我爬起来，悄悄走到外婆屋里，一声不吭地在她旁边躺下来。
　　她醒着，似乎知道我会来。她伸手摸摸我的脸，把我揽进怀里。我也伸手摸摸她的脸，紧紧地贴在她胸前。她身上有一股酸酸的气味，不好闻，但是却很温暖。她的皮肤那么软，也那么松。她的下巴那么窄，也那么尖。
　　窗外暗蒙蒙的，鸟发出稀稀零零的叫声。听着听着，我不觉眼睛就潮湿了……
　　6.
　　天气越发苍凉了，风凉飕飕的，吹得围墙外的树木＂哗哗＂直响。河水宁静如初，岸上梧桐叶黄了，又悄悄落了。
　　房前的草堆寂然无声，经太阳一晒，散发出干草的香气。拴在树桩上的水牛，正默默咀嚼一堆柔韧的草料。几只鸡在那棵无花果树下觅食，风吹送着几个果子，有一种说不出的灵秀感。
　　我看着父亲在那片空地上晒土。云很淡，不时有树叶飘落于地。太阳透过树缝照射在他身上，散发着淡黄的光芒。
　　他不断挥动手中的铁铲，扬起阵阵尘埃。忙碌的同时，嘴里还嘀嘀咕咕了一声,＂唉，总感觉少了点，还得去山上再拉点土回来。＂
　　我感到无聊，忍不住问父亲：＂爹，你晒那么多土做什么？＂
　　父亲停下来，对我说：＂晒了垫圈啊，牛圈猪圈里缺了干土，怎么成？牲口同样也怕冷么。＂
　　我想了想，又问：＂为什么不用稻草来垫圈呢？那个垫上应该会更暖和一些。＂
　　父亲浅笑了一下：＂小孩子家懂个什么？稻草都拿来垫圈了，那牛吃什么呢？再说，不垫土，哪来那么多的农家肥？＂
　　我哦了一声，不再多问了。
　　当我从外面回到屋里，母亲差不多已经把饭煮好了。空气里回荡着一股动人魂魄的香气，引得拴在门边的狗也忍不住探头探脑，似乎想挣脱束缚，而后冲进小厨房。
　　这时，母亲端着一碗玉米粒走向鸡舍。她打开产鸡舍门的那一瞬间，很吃惊地皱起了眉头，她伸头朝里看了一会儿，脸就沉了下来，接着重重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怎么一夜之间，就死了两只母鸡……＂然后，她拎出两只死鸡放在一旁。
　　直到吃早饭的时候，她都唉声叹气的，眼角下有一丝惆怅。
　　父亲宽慰了她两三遍，但她好像一点也听不进去，只愁苦着脸说：＂这两只鸡几乎天天下蛋，现在死了，来个什么客人，菜都没有，更别提攒了去卖了。＂
　　听她这么一声，父亲也微微蹙了眉，他想了想，说：＂死也死了，能怎么办呢？幸好其它几只没事。＂
　　母亲叹息道：＂那几只虽然没事，但是从来不下蛋么。＂
　　父亲的脸色便也灰暗了一下，不过很快努努嘴，挤出一个笑来：＂算了算了，不要想了。说不定过几天，它们就会下蛋了。＂
　　母亲听了，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饭后，她默默地洗碗、扫地，然后喂狗、喂猪。在做完所有家务的时候，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边，垂着头在想什么心事。
　　外婆拄着拐杖站在了窗前，用忧愁的眼神望着母亲。她似乎也觉得很遗憾吧！又替母亲感到难过。
　　这段时间以来，她的精神状态稍好了一点，但是味口仍然不好。好几天这样的早晨，她醒后并不起来，只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里闪烁着柔和而浑浊的光芒，似在回忆她的一生。
　　不知怎地，一望见她，我眼睛就忍不住酸涩起来。
　　过了几天，有两只鸡竟然下蛋了。那天早上，母亲非常高兴地冲了一大碗鸡蛋汤。
　　这之后，她又恢复了兴致，做什么事都乐呵呵的。
　　过了两天，父亲又从山上拉了好几车土回来，翻晒干后培成堆。待将牛圈和猪圈清理干净后，再把干土垫进去，最后铺上一层麦桔，显得丰厚而温暖。
　　繁重的农活，使他的脸色像深秋一片粗糙的玉米茬，干枯、焦黄，头发长了不少，被帽沿压得斜斜的，像风中的芦苇。两只手越发粗糙了，像老山羊的皮，指甲缝里有总也洗不净的泥巴印。他身上散发着一股疲累的气息，再浓的茶水都无法驱散。
　　我不忍再看。
　　在我垂首的时候，他把目光伸向了远方的河流。然后，我听到他叹息着说：＂时间过得真快啊，都要立冬了。＂
　　母亲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
　　窗外的阳光隐退了。一股湿气，弥漫在空气中。
　　哦，要立冬了。
　　7.
　　接下来，父母依然忙碌。
　　数日之后，放眼望去，梧桐树上的叶子都快掉光了，显得有些萧条。一望无际的田野之中，除了浅浅深深的足迹和高高低低的草垛，似乎没有别的存在。池塘边的蒿草渐次枯萎，天空的颜色倒映在水里，悠然安静。天上的白云变幻着万千形态，但遥不可及。
　　燕子消失了。大雁也消失了。路旁不知名的小花也枯萎了，但新种的蔬菜已经抽出了嫩芽，像四叶草一样。一阵风吹来，菜地里便泛起点点青绿的油光。
　　树上还倒挂着一些苹果，父亲小心地摘下来，收进了一只篮子里。他略微偏了下头，把旁边树上的几个柿子也摘了下来。这么做的时候，他脸上始终挂着一丝笑。
　　落叶随风飘走了，冬天随之而来。
　　日子平平常常的，无风无波。
　　又到了一天黄昏。晚霞洒在窗户玻璃上，泛着动人柔和的光泽。母亲安静地做着针线活，父亲也静静地坐着，好像等待着什么。
　　时间悄悄地流逝了，天边出现了几点星星，月亮也升起来了，闪烁着寂寞的光芒。夜色从窗口漫了进来，亦真亦幻。
　　好静的夜晚啊！
　　我感觉有些累，又有点困，不知不觉地歪倒在床上，在有些微凉的气息中睡着了。
　　午夜时分，在一团梦魇般的灰色雾气里，袅袅的余音仿佛天籁般在我耳边回响：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循着声音，我仰起头，仿佛看到了飞鸟的影子。白色的、黑色的、棕色的，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