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钱路红 我差不多到达了这里, 时间犹如一座桥梁, 无论如何都要通过。 ——安东尼奥.波契亚《遗忘的声音》早上八点左右,我到市中院办事。 在边门处,我按要求办理了微信扫码,体温检测,身份识别等相关手续。 过安检时,工作人员问我:"你包里是些什么东西?" 我愣了一下,"没什么,不过是些简单的日常用品。" 他静静地看我一眼,说:"我要检查一下。"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当即开包检查,纸巾、钥匙袋、钱夹、笔袋、还有一本书……然后,他从一个夹层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布袋,拉开束口绳。接着,一块手表和一条手链就映入眼底。 他拿出来放在一边。 它们沉寂无声,仿佛还是很久之前的样子——父亲戴在手上的样子。如今,他早把一切还予虚空,但这两样东西还真实存在着。 我默默低头看着,头也没抬,只对他说:"这个,是我爹的手表和手链。有什么问题吗?" 他看完后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可以收起来了。" 我没应声。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恍惚,认认真真地说:"对不起,我只是例行检查。" 我回过神来:"嗯,我知道。" 语言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样东西。它代表着我的心情。那最真实的记忆和思念。是时间无法遗忘的一道光波,在我的身体里穿梭流动,无止无息。 走出边门,微雨纷飞,冷风扫过,我不由加快步伐,沿着长长的石阶而上,走进大厅。 在门厅一侧做了登记,我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一路来到后面一幢办公楼。 负责与我对接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不过二十多岁,声音柔和,虽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但态度却真诚而自然。 她平静地望着我,说:"你先到对面会客室坐一会儿,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务就过来。" 我点点头,照她说的做了。 会客室小而简洁,透过窗户,可望见前院的办公楼和院落中央的绿植。云开雾散,一缕阳光洒在楼宇上,在树影间映出一道金黄。一阵风过,唤醒了夏的寂寞。 我从包里拿书的时候,无意中又看见了那个小布袋。几经犹豫之后,我探手将其拿出,把手表和手链摊在掌心。那冰凉的触感像是传进了心里,随即蔓开。其实,我很少拿出来。就怕它引起思父的伤感,从而陷入亲情的回忆里,无法自拔。 手表是父亲戴了多年的,极为老旧的样式,指针仍在无声地走着,像时间的本质,无可挽回地走向寂然,走向幻灭。手链是我买给他的,样式也极为普通,镂空花纹,纯银手工制作。 我晃了下神,思绪瞬而飘远,父亲的脸在我眼前闪现,神情略呈疲态,眉头微微蹙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者感受到了什么。 莫非在那一刻,他的心情格外惆怅吗? 或者说,一片空洞。什么都没有。 那时,他为病所困,长久地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电视屏幕,神情显得无奈又落寞。不知道是否真的在看,还是一种本能的逃避。一种抵抗孤独的方式。或者只是等油尽灯枯。 我在旁边默默地看了他半响,掏出手链给他,说:"爹,你戴在手上,可以避邪。" 他摊在手心看,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买……买这做什么?多浪费啊。" 我帮他戴到手腕上时,他又冲我微微笑了一下。 后来,他一直戴着。直到离世。 它又回到我手里,成为我最后的纪念。 …… 突然,我的走神被打断,听见她在问:"你一个人来吗?" 我说:"是的。" 她默默地看我一眼,把手中的资料递给我,重复了她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 我心存疑惑,问了她几个问题。 她略显茫然的抬眸,微微蹙眉,"我也是刚接手的,具体情况需要进一步核实。" 我默默地听着。她的神情和眼神,透着一种迟疑。似乎也想表明她说的都是事实。 她顿了顿,说:"要不,你先看资料吧。我还有别的事情,有什么问题你再找我。" 我说:"好。" 后来,我们又做了一番交流。最后,我按照她的要求办了一些手续。 办完事出来,时间已近十二点。 天气变暖和了一些,风滑过脸庞,带来略显潮湿的草木气息。一只鸟雀从空荡荡的屋檐廊柱下飞过,翅膀轻轻震颤,划出一道弧线,随即飞远。 我打开车门,静静地坐在车里。只想坐一会。片刻也好。 不知道为什么,有某种无助,还有某种强烈的孤独,反复地,长久地束缚着我的情绪。静止的空气里,父亲仿佛就坐在我身旁,他默默地注视着我,没有说话,仿佛在问我,你究竟在忙些什么事?吃饭了没有? 或者,只是牵挂。 这瞬间的感应,难以言喻。 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还很疲惫。也突然非常想念他,不觉泪垂。 即使他已经离世,但我依然能随时随地感受到他宽容体恤的目光,以及一种不移的慈悲和怜悯。即便时间走得再远,但也有厚重、温暖的亲情可以回忆。这样到老。然后再持续一生。 一路上,我脑子里都浮现出这样的念头:如果他还活着,我会珍惜他生命的最后时光吗?会一直陪伴在他身旁吗?会陪他好好吃一顿饭吗?会像儿时那样,在月光下听他讲故事吗?会听他和母亲说说聊聊吗? 答案是模拟两可的。 或许,连隐痛的情绪都是失真的。 那以后的时间,总是恍惚。我依然能真切地感知到他凝视我的目光,平静温和,充满了悲悯。他的影子时而在前,时而在旁,不离我左右。 这感觉,竟是如此熟悉。也让我觉得安心。 哪怕微小、短暂,也是一种安慰。 …… 晚间,我忍不住又从包里掏出小布袋,取出手表和手链,放在灯光下细看。 我与它们已共存两年有余,日复一日。仿佛生命里的某种东西,与我紧密相连,就像风和雨一样相连。与父亲有关的一切,也与我紧紧相连。 然后,我重新又想起他来,一如过去—— 他长时间的凝望着窗外,那暮色中房屋的轮廊,夕光中的树影,重重叠叠……远处的河岸,仿佛过往与现实的界线。花在静静地开,风在轻轻地吹。时间无法阻挡。 生命也是如此。 在一圈又一圈的轮回中,他一如既往的安静、沉默。仿佛世间的喧嚣与繁华,与他没有一点关系。又似乎只是静默。 除了静默。别无其它。 恍惚间,我能听到叶落的声音,像是无声的告别。隐隐灯火,仿佛生命发出的微光。他似想起什么,神情有些落寞,隐约显现了他得不到安慰的情绪。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他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溢出,又无声地滑落下来。我似乎又听到了一声哀鸣飘过,忽而消散在时间深处。 他生命里的一片山河,也突然挣脱所有束缚,然后随风摇入魂魄,再沉入深深海底。 一时间,我心里微微有些惘然。也感觉很悲伤,静静地悲伤,犹如一阵冷雨飘落在心上。因为,我感受到的一切,都是他曾经的日常。他孤独而平静地度过人生的最后时光。 我想,是这样的。 夜很静,窗外一片空旷。一阵劲风吹过,徒留一片空白。我知道,一切都已经逝去。对此,我却无能为力。 我在那一刻,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偶一抬头,恍然瞧见母亲坐在火炉边,茶壶滋滋作响,灯光映红了她的脸。目光稍稍一转,就看到父亲斜靠在沙发上打盹,他一向微蹙的双眉渐渐舒展开来,嘴角似浮现出了一丝微笑。又似没有。而外边,是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似有风来,轻轻漾着,雨落萧萧,打湿了窗台…… 时间是一座桥,无论如何都要通过。 一个声音,仿佛来自于他的灵魂深处,他说:"你要好好的,孩子也要好好的。听到没有?" 然后,他又装假皱起了眉头,慢慢说道:"时间不早了,赶紧休息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呢。" 于是,我在他的声音中闭上眼睛,静静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