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钱路红 那日,下城办事,返回途中,同事突然说了一句:"宋的丈夫不在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半响,才缓过神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在我们当地,说人不在了就是去世了。 她想了想,说:"这应该是前几天的事吧。具体我也不知道。我也是无意中听说的。她这久都没来上班,请假了。" 我又一怔,好一会儿才问:"她丈夫岁数应该不大吧。生病?还是意外?" 同事有些茫然地摇摇头,"应该不大吧,宋也才四十出头啊。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也不好问。" 我黯然。脑海中随之浮现出宋的样子——脸有点圆,额头饱满,与人说话的时候,唇角微微扬起一抹弧度,目光含笑,声音很轻也很柔和,仿佛溪流清泉一般流淌,令人愉悦。 据我所知,她的女儿目前正在读大学,开支很大。她六年前办了病退,需长年服药。为了生活,她到一个劳务公司打工,收入不高。如今又中年丧夫,对她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同事一面注视着前方,一面说:"我当时听到,也有点不敢相信。但是,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呢?" 我瞥了她一眼,"她女儿大学毕业了吗?" 她俨然极认真的想了一下,说:"应该没有吧。前久还听她说,等女儿大学毕业后,她会辞了这份工作。因为,她身体状况一直欠佳。" 我沉默下来。 阳光照在车窗玻璃上。流动的光线在缓缓后移的房屋、树木上闪烁,使人产生幻觉。一只鸟在近前方飞翔,无声无息。 世界微尘里,是宋忧伤的脸。 我忽然想起两月以前在料场上遇到她,与我说话时,一抹微笑在脸上漾开,暖暖的;想起她几年前来办公室申请办理病退时,勉强笑着,轻轻带点儿恳求的神气;想起她办理病退后,来找我咨询医保能否续交的问题,眉头微微蹙着,脸上笑容减少了。当说到每天都要服药时,她把头偏过一旁作了一个苦笑。在那个苦笑上,仿佛泄露了她内心的忧愁。 天气那么热,偶尔闪过一抹身影,行色匆匆的样子。太阳背面是午睡的时光,鸟雀的声音浮在人们的睡梦里。那与世事真相无关的旧梦旧事。 过不久, 同事叹息道:"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一个上大学的女儿,自己身体又不好,以后的路何其艰难……" 我说:"她痛苦的心情可想而知。在这个时候,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唯有靠她自己调节。也唯有时间才可以冲淡一切。" 同事不作声了。她似乎也想起了某件旧事,还想到了宋的样子,心中十分惆怅。 想了想,我拨打宋的电话。 稍后,电话那端传来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只是很低很低,"你好……"之后,便沉默了,似乎不知该说点什么。 我也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刚才听说了你丈夫的事。也不知如何安慰。你,还好吧?" 她轻轻叹息一声,"还好,谢谢你。" 我斟酌与她说话的方式,略一分钟之久,方问:"你丈夫,是意外?还是因病?" 她又叹息一声,似在极力抑制着悲伤的情绪,"是……意外。" 她那有些模糊的声音风一样吹进我的心里,带来一种落叶伤逝的忧郁情绪。 一片静默。 我仿佛看到她低垂着头,目光忧伤的望着地面,望着望着,一行泪水就无声而下。 过了许久吧,我问:"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到底什么情况?" 她低语一般,同时又思索着:"十多天以前吧。五月初。我成天晕乎乎的,一时竟想不起来是几号发生的事了。" 她停了一会儿,深叹一口气,又自语般:"当时,我直接懵了,难以置信,也不愿相信。脑子里一片空白,天旋地转。后来,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声音很熟悉。那声音是谁?我竟也是懵的。还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大声的喊。我还听到哭,像是我女儿在哭……" 她哽住了,像是又想到事发时的情景,想到过世的丈夫,心中一阵巨大的疼痛,只想哭,但泪水快要流干了。不能吃,不能睡,只孤独望天。精神颓丧到不成样子…… 瞬时,她好似在茫然里望见了多年以前的丈夫——年轻的脸,异常柔和的神情,笃定又自信。 接着,她似乎又想到了很多事情,她的女儿。他们一家人过着安静平凡的生活。甘苦与共。不过,一切皆在时间中发生变化。突如其来的灾难,把安静的空气完全打破了。 那一刻,我好似看到她用手摸自己的脸,她眼中的泪,有两行,沿着鼻沟流到手背了。 我还隐隐约约感觉到她们母女二人共通的命运。未来的日子,她必须背负起生活的责任。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又问:"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她急急道:"不用不用,都已经处理好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说完之后,她似勉强笑了一下,许是想要表达一种客气,还有自己的谢意吧。 我一时有些惭愧。我什么也没做,何来感谢之说。 又是一片静默。 电话那端又传来隐约的啜泣声,但很快低了下去。 我心绪忽而烦闷,说不清怎么回事。那一点不可知的未来,摇撼着我的情感。 她长长地叹声气,把泣声压了下去,"唉,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也只能认命。" 说到这里,她略略一顿,然后轻轻的自言自语道:"这是天意。一切都有天意……" 她的话似针尖一样在我心上扎了一下,我把想问的话咽下了。我闷闷地望着车窗外,怔了许久。 好一会儿后,她的声音又幽幽传来,"我现在只盼着女儿早点毕业,找到一份工作。到那时,我压力也不会太大了。" 我默默地听着。一时间,我似乎看到她两只眼睛红红的,一副强忍住流泪的样子。她为不幸打倒,但正努力挣扎着爬起来。 我安慰她:"日子一过去,也就好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 是的,日子一过去,一切依旧。可对于生活,却仿佛什么地方有了一个无形的缺口,始终无法填补。 电话里传来她长长的一声叹息,然后是一种努力克制的平静。平静之下,苦痛难言。 挂了电话,我又愣怔了许久。 天气太热了,叫人倦怠,耳中是陆续往来的车声。我微微眯起眼睛,仿佛看到一个憔悴的身影,仍是孤独地望天,消瘦的脸上也像晚间的天色一样黯淡…… 同事为了缓和气氛,朝车窗右侧的一面斜坡指去,说:"你看,这里做成一个小景点。只能隔岸远观而不能近邻,有点可惜。"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老河对面一个小斜坡上,花红柳绿,繁荣滋茂,带着夏日的灼热生机。河水清明如玉,两岸皆深碧一色。鸟发出一串低闷的叫声——大约只是落寞。 然后,同事又说了一些话,我闭着眼睛,一句一句听下去,心头乱糟糟的。另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感。 那一刻,一切都是空白的。沉重的空白。 我想,大概是生活真相,叫我不敢面对。 唯有沉默。 天气略变了,吹来一阵风。一片细小的柳叶不知从何处飞来,静静地落在车前挡风玻璃处。接着不久,太阳隐到云背后了。风摇动路边的树叶,好像有很多心事,无人倾听。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她泣立风前,望着渐渐灰暗的天,想起可怜丈夫的旧事,悲戚的摇着头。待到暮色降临时,泪也落了大半天。 一木一浮生,终躲不过宿命。 他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就像融化在正月里的那场雪,了无痕迹了。但她要把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下去。遗忘在时间后。生活照旧。 因为除此之外,世界上还有女儿,还有父母。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远处的天空、夕阳和河流。 还有一盏烛火、一盏灯。只需一盏,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