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先生论剑（杂文）

　　◎童小汐
　　童小汐书法
　　读完《太平广记》，发现里面记载许多与剑有关的神妙故事，然这些故事均置于＂器玩＂类之下，而非＂宝＂类。大抵因为剑器亲切可玩，比起藏诸内库的宝物大不相同。
　　当然，镜子在唐代同样神秘。唐玄宗李隆基有诗曰：＂宝照含天地，神剑合阴阳。日月丽光景，星斗裁文章。写鉴表容质，佩服为身防。从兹一赏玩，永德保龄长。＂唐人在乎的，不是剑和镜的实用功能，而是含天地、合阴阳的神奇能力与＂从兹一赏玩＂的趣味。
　　剑在中国历时悠久。周代以前，剑的体制甚短，方便携带，悬挂或斜插腰际，随手抽拔尚称便利，到了战国之后，剑身渐长，不便于贴身肉搏，战场上的武士只好另带匕首，需要时长短兵刃互补为用，方便战斗。因西周时期中原战场以车战为主，兵器首重远射程的弓矢，其次为戈、戟、矛、钺等长柄武器，只有在近身战斗时，才用得到短兵器，因此剑的使用机会并不多。但在以步兵为主的南方战场，锋利轻便的短兵器反而成为主要武器，剑的重要性远胜其他长兵器，铸剑技术与用剑技艺的发展也因此较为迅速。
　　到了春秋时期，吴越一带铸剑的数量与水准，以及使剑的技能，远超过中原诸夏。当时的剑器，以青铜为主，尽管铁器的制造技术已快速提升，但是要到了汉代之后才能取代青铜兵器。
　　长剑在西汉之前仍是战场上不可或缺的兵器，直到东汉才被刀所取代。
　　遭刀取代，是因为剑的结构所致。剑的双刃，限制了剑身（脊）厚度。如果为了砍劈而加厚剑脊，致使双刃角度太大，必然不够锋利；若为锐利着想，减薄剑身，又容易扭曲折毁，如是两难。另一方面，若加大剑身宽度以增加厚度，也造成使剑的不便，更是得不偿失。刀则不然，刀唯有单刃，由刀刃至刀背的距离足以使刀背加厚且刀刃维持锐利，砍劈扫刺无所不能。
　　就使用上而言，剑的用法主要为＂前刺＂，勉强可以＂割＂，但不能砍劈。剑的双面刃，乍看似乎可以双面使用，但就人的手臂结构来说，手掌握剑后只能朝单一方向使力，向下砍劈速度极快，力道极大，但是单手上挑的力量却甚小，因为违反手部结构。所以剑的双刃在实际应用上殊无必要，不管何种招式，均难以双刃皆用，却因此限制了厚度，注定在战场上被刀取代的命运。但是剑器并未从此消失。剑器逐步转化为象征身分的仪服佩具以及宗教道术的法器。到了唐代，剑在文学作品中，经文人想像编织，反而形成独特的美感意味与神秘色彩。
　　唐代剑器失去实用意义，反而发展出艺术性、仪式性及象征性的价值，在文学作品中尤为明显。
　　昨晚茶话，竟又说到剑的话题，缘由乃是先生卧室内有一把七星宝剑。
　　听先生论剑，更让我眼界大开。说的也是唐朝人对剑的重视。许多侠士虽未必使剑，但仍称为剑侠，多半因为剑具备无可取代的美感和神秘感，而美感与神秘感也是这些故事精采迷人的理由。
　　先生告诉我，所谓＂刀剑屏＂，为一座顶端插着刀、戟、矛、剑、斧等＂五宝＂（五种兵器）之木制屏风，朝外的一面，经常雕刻彩绘太极八卦辟邪图案，朝内的一面，则彩绘吉祥如意图纹，此外，再增加兵器挡制邪煞，态度上较照墙硬，具有加强辟邪的功能。刀剑屏通常置立于住宅大门与正厅之间，兼具摒除及以兵器吓阻邪煞入侵之作用，并塑造空间曲折与迂回效果。其上雕绘狮头、日月、八卦、蝙蝠、三十六天罡与七十二地煞等图案，宇宙万象，尽在其中，护卫无限。
　　＂剑，真的可以辟邪吗？＂我认真问先生。
　　先生说，有些民间习俗，认为魑魅魍魉只会直线前进，不会拐弯抹角，当然更不会发夹弯甩尾，因而人们常在建筑物的大门与正厅间、门口、门前或重要入口处，设置刀剑屏以防煞辟邪。所以，民间的刀剑屏，除具有一般屏风挡风挡雨挡人、遮蔽建物主体的功能，也增加了镇煞辟邪的外挂功能。
　　＂但这些在民间已经极难看到了。老百姓都顾挣钱去了，谁也不会在意这个，在老百姓眼里也只有钱是万能的，钱能使人，更能辟邪。刀剑屏也只有富有的人家，或者是那种书香门第的大家才有。＂先生对我说。
　　我曾随先生去某名人博物馆参观过，里面摆设着刀剑屏，其屏风上方插着木雕的七星剑、关刀、斧钺与矛戟，一整列热闹排开，显得犀利威赫；正面中间以剑狮为主，四边各有一只蝙蝠，先生说四蝠寓意＂赐福＂，吉祥除秽；背面中间以太极八卦图为主，日月高高悬挂，左右则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祈望天兵天将都能来助阵，使住宅安全无虞。
　　先生说也不一定都一摸一样，有的刀剑屏是以剑狮向外，辟邪逐厉；福星拱照的图纹向内，祈福纳祥；或是写着＂南海菩萨＂，祈求观世音菩萨降临保佑；甚至雕塑彩绘麒麟图纹，隐喻＂圣人出而天下太平＂，中置云朵葫芦，云代表水气，葫芦是福，象征＂福气降临＂。对外辟邪，对内祈福，本来就是一体两面的事。
　　在中国，传统大型建筑物前方，都有一座独立的高墙，称作＂照壁＂或＂照墙＂，也称＂影壁＂或＂影墙＂。先生说这在山西一些传统古村落非常普遍，譬如王家大院、乔家大院，甚至现代民居也常见照壁。先生告诉我，＂照＂字原意为＂日月＂或＂阳世＂，有＂光明＂的暗示，＂壁＂字与＂辟＂是相近，有＂辟除＂的意义，而＂影壁＂二字，又有＂隐避＂的谐音效果，亦即对门内是＂隐＂，对门外是＂避＂。
　　＂这一座高墙，与刀剑屏功能相近，具有挡风、屏障与遮蔽的作用，且塑造成曲折迂回空间的效果。＂先生对我说。照壁（墙）在中国已有悠久的历史，有正、反两种意义：既免于外界干扰，同时也防止干扰外界。民宅照壁正面多向外，其上雕绘辟邪纹饰，用以驱逐恶煞，免遭侵犯；寺庙照壁正面多向内，以挡住建筑的主轴线，神只威赫的气势，不至于冲犯左邻右舍。
　　还见过一些寺庙的照壁，绘有吉祥图案；佛寺的照壁，则写着＂卍＂字，象征佛法无量无边。道庙照壁画着＂鲤跃龙门＂，代表信仰有生有成；皇宫的照壁，则雕塑九龙壁，活灵活现，以衬托天子气势。豪门富宅制作小墙，配合植栽花草，突显庭院幽深；一般民宅只好采用屏风，用以区隔内外。屏风与照壁的功能相同，尤其强调＂摒弃＂与＂退除＂的意义。
　　听先生讲过剑的一些古老传说，如剑是黄帝时由蚩尤所创，称为＂短兵之祖＂，流行于西周时都是短剑，式样呈柳叶形。古人将剑插腰，可割可刺，抵御匪寇和野兽。到春秋时，剑开始逐渐加长。剑的特点是刚柔相济，吞吐自如，飘洒轻快，所谓＂剑似飞风＂，令人想起武侠小说中的，飞剑一出，风驰电掣。
　　春秋后期吴、越两国重视铸剑。据《吴越春秋》记载，吴国干将、莫邪夫妇，冶铸两口宝剑。干将铸剑是＂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而其妻莫邪则断发剪爪，投于炉中，用三百个童男童女，采用皮橐式风箱装了炭来燃烧，铸成的两把剑分阴分阳，阳叫干将，阴叫莫邪，能砍金断玉、吹毛断发。
　　剑在春秋战国，是步兵的主要武器，到东汉逐渐退出战争舞台，成为佩戴的仪仗。战场上的剑，在唐朝开始没落，因剑刺不穿铁甲，而唐朝则是盔甲突飞猛进的时代。
　　唐朝人佩剑既用于装饰，又用于自卫。一把利剑，表现出尚武英姿，可谓文武兼备，琴心剑胆。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这是唐朝诗人贾岛写的五绝〈剑客〉。诗人以剑客的口吻，刻画＂剑＂和＂剑客＂的形象。用十年功夫精心磨砺一把剑，这是一把什么剑？
　　＂霜刃未曾试＂，侧写一笔，已可想像此剑刃白如霜，闪烁着寒光。赏析此诗的认为诗人托物言志，比喻自己十年寒窗，可惜尚未遇贵人让自己一展抱负。但诗人为什么自比剑客而不是刀客？且看贾岛的另一首五绝《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此诗恬淡幽静，白描无华，以白云比喻隐者高洁，以苍松比喻隐者风骨，而诗人与前诗的剑客同是一人，也可见用剑的多是雅士，剑文化是雅文化，剑的联想是在深山中、在白云间，而刀文化则是俗文化，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古人用刀的多是贩夫走卒，佩剑的大多身分高贵，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公子王孙，旁及骚人墨客。事实上，剑本身便具有一种高雅飘逸的气质。
　　唐人称＂用剑＂为＂舞剑＂，说明＂剑＂要＂舞＂才能表现韵味。诗人杜甫有《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一诗，前八句是＂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烁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电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这里描述公孙大娘舞剑，观众人山人海，为之惊叹，其舞剑令天地起伏跌宕，剑光闪闪更像后羿射下九个太阳，矫健舞姿如众仙乘飞龙。舞剑舞到尾声，如雷霆收怒，声势收敛，而到最后则完全静止，恰如江海风平浪静，水光清澈。
　　舞剑舞到这个境界，剑的声光，似闻如见。这种剑器舞是继承前代的剑术。今日的武术、戏曲和舞蹈的各种技法，都是从古代剑舞发展而来。在武侠小说，＂舞剑＂已是融合＂侠之大义＂的审美意象，优雅高贵，舞的时候有张有弛，美感十足。
　　谈起舞剑，又令人想起楚汉相争时鸿门宴上舞剑的项庄。而宴会上，除项庄外，张良、项伯、项羽、樊哙、刘邦、范增等，无一人不持剑。当时是剑的风行时期。到三国时，关羽和张飞都佩刀，但曹操、刘备、孙权则佩剑。佩剑意味着身分和地位，更是权力象征。
　　古人称＂剑＂是＂百刃之君＂，而文士大多与剑结下不解缘。唐朝诗人如李白、杜甫、贾岛、白居易等都击剑，反而绿林豪客则视刀为亲密伙伴。
　　其后剑又摇身一变而成为道士手中法器，镇邪驱魔。《水浒传》的好汉，用刀的便有武松、杨志、刘唐、史进等人，用剑的只有入云龙公孙胜和混世魔王樊瑞。这两人并非猛士，而是步斗踏罡的道术之士，手中的剑是用来画符念咒，召唤鬼神。
　　说到剑文化，自然要提及《庄子．说剑》篇的三种剑：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所谓＂天子之剑＂，是＂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所谓＂诸侯之剑＂，则是＂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境界最低下的是＂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
　　学剑当学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心怀大志，而不是学庶人之剑，不过是＂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那是意气用事，以至＂小不忍则乱大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