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像之憾（散文）

　　文/观舍
　　四十年前，不满六十岁的父亲，还没有来得及留下遗像就撒手人寰，撇下我们依依不舍地去了极乐世界。
　　时光无情，四十年的风霜雨雪，把脑海中父亲的音容笑貌蚕食得支离破碎。想念他时无论怎样努力地回忆，得到的都是碎片化的剪切，难以复制出鲜活的完整构图。
　　高个子、饭量大、有力气、能吃苦、心良善、性敦厚、人勤俭……在词汇的海洋里寻觅最丰富、最传神的语句来描述父亲的言谈举止、气质品行，都显得词不达意、力不从心。此情此景，文字的表意作用不及一张照片直观和逼真。
　　二十四年朝夕相处、血浓于水的亲骨肉，遗忘竟然用不了半个世纪。看来自然记忆的品质确实有缺陷，是靠不住的。刻骨铭心、浮想联翩、没齿难忘……都是言过其实的文学语言，谁信谁后悔。
　　父亲没有遗像是我自责后悔、无法弥补的遗憾，也是父亲对我最大的一次失望。我是长子，是读过书、见过点世面的人。平日里还有些侠肝义胆，三朋四友也不少，其中就有胸前常挂着照相机采风摄影的。父亲卧床三年，按说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后事，有许多机会制作影像。自己华而不实地忙碌和浮躁，朋友承诺上门拍照食言失信，难料父亲病情急剧恶化。诸多原因让我失去通过纪实摄影这种媒介，展现父亲生存状态的唯一机会。
　　没有遗像的葬礼是如何举行的，实在不忍心回放，除了天塌下来的无助就是伤心欲绝的眼泪。父亲因病英年早逝的悲痛简化了祭奠仪式的礼数和内容，望着一炕弟妹我哭得死去活来。哭父亲少年的苦、中年的累和老年的病，哭母亲的忧愁、弟妹的未来和我肩上的重担。根本无暇顾及有没有遗像和如何设置灵堂。父亲静静地躺在棺材里，任由我恨天怨地、如泣如诉，也不劝我一句节哀别哭。从此我便知道以后的人生，哭与不哭全得由我自己决定了。
　　古往今来，穷苦人家没有修家谱、敬遗像的奢侈讲究。死了就是一死了之，有棺椁老衣，有孝子贤孙就算寿终正寝了。比起爷爷生离死别、流落他乡的不幸，父亲算是厚葬了。叶落归根，一堆黄土掩埋了他的躯体;入土为安，明月清风带走了他的灵魂;披麻戴孝，七个子女为他壮胆送行。天国没有痛苦、没有病魔、没有邪恶，对父亲而言应该是救赎和解脱。人间自有烦恼，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会被不经意的诱因搅动，激发波澜不惊地阵痛。
　　女儿在学校学会了读写＂爷爷＂，回到家里要看爷爷的遗像。面对子孙寻根问祖的执念，语言的描述显得苍白无力，孩子哭着闹着要奶奶给他画一张爷爷的照片，让人泪目！
　　儿子从日本带回一台单反相机，造型精巧，功能专业，操作简便，外孙拿它当玩具。一次回老家，小外孙给老邻居拍的照片像模像样，邻居十分喜爱，打算做遗像，触景生情，让人尴尬！
　　母亲怕自己百年之后又没有遗像，自己节衣缩食，去附近的照相馆照了遗像。还装裱了镜片、镜框，给我们兄弟四个一人一个，让人无语！
　　每年清明节扫墓，寒衣节追思，总有儿孙提及没有遗像的缺憾。这件事成了难以愈合的伤疤，不同身份的人会在不同的场合以不同的理由撕开它，让人心痛！
　　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人人会自拍、摆拍和美颜，天天都发朋友圈展示视频、脸书和抖音。庞大的信息如影随形，裹挟着意识流时不时撞击着我亏孝的短板，让人窒息！
　　父亲大概一定是不怪罪我的。几十年里，我们多次在梦里相见，用心灵对话。他老人家态度和蔼，没有一丝一毫的责难和不满 ，用无声的语言和有情的暗示赐予我勇气、力量和智慧。因此，我自我安慰自己，天国无需验证身份，也不刷脸扫码，是用不着遗像的。抑或是父亲对他患病期间我们的孝顺是满意的，对我们的人生表现是放心的。我们都自强自立，给他老人家争了气、长了脸。老大当了教师，老二成了军官，老三人称车神，老四人叫老板。兄弟四个犹如四根廊柱，撑起了父亲去世时大家都担心的家。
　　一个人、一个家庭的成长，离不开健全的记忆。我们家近些年否极泰来如沐春风、开枝散叶人财两旺、衣食无忧蒸蒸日上，除了唱赞歌颂党恩，也要拱手缅怀祖辈、躬身礼敬先人。没有遗像，就把他们刻在心里;没有家谱，就把他们的名字写进诗里。尊重历史，懂得感恩，永远是一个人最真实、最宝贵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