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清芬女孩儿的前半生 清芬在长大,爸爸在老去,只有微笑永不凋零。 最近整理几年前捡到的老胶片,照片特别特别多,也很有意思,忍不住跟你们分享。 2018年临近春节,清芬片区的外墙上花朵般开满鲜红"拆"字。 清芬位于六渡桥三民路附近,上世纪80-90年代,这里是全武汉最热闹繁华的服装鞋履大市场,如今只剩下一个空壳。 我在拆迁垃圾堆附近一连徘徊好几个周末,捡回几本老相册,一些胶片,以及若干旧物。 其中一本老相册很特别,里面有个笑容特漂亮的女孩儿,不知道她的名字,也许她曾经住在这里,姑且就叫她"清芬"。 翻开相册,一页页照片从黑白到彩色,将她从童年到中年的漫长岁月拼凑了起来,一个五十多年以前(如今已经消失)的武汉也重新浮现在眼前。 我一直很想知道她是谁,做什么的,过得怎么样,现在又在哪里? 以及,还有人记得那时的武汉吗? 照片里是童年时候的清芬。 头发带点自然卷,鼻梁又高又直,上牙藏不住似的,稍微一笑就整排露了出来。背面没有写日期,从相册中的蛛丝马迹推测,它们也许拍摄于70年代。 清芬住在青云里。 青云里是六渡桥附近一条不起眼的小里弄,离铜人像很近,现在在地图上已经搜不到它。里弄入口是个低矮幽深的拱形门,巷名是居民用毛笔手写上去的,中间的那个"云"字写成繁体的"雲"。不知还有没有人记得那里。 不像后来扫描打印出来的照片,古早的黑白照片是银盐放大制成,咪咪小一张,却把人保存得"毫发毕现"。 照片四周通常绕着一圈花边,那是用特殊的花边裁刀专门裁出来的。 清芬脚上穿着双那个年代标配的手纳黑布鞋,背景中的建筑看上去好像东湖的行吟阁,据说80年代的东湖,就已经是武汉情侣和家庭郊游的胜地。 你认得出这是在哪吗? 筷子,调羹,配套小碟子,外加一个酒盅。这是上世纪武汉人家的"餐桌兵法"。 将照片放大看,餐桌最中央的白瓷汤碗里盛着米酒圆子,与之相邻的则是一盘炸得枯枯的藕夹。 清芬坐在照片的C位,左侧那位戴黑框眼镜和兵帽的男子是她父亲。身后的茶水桌是武汉家庭的客厅标配,上面摆着搪瓷钵,开水瓶,收录机和钟。她家这只钟还是带月历的,能显示日期。 12号下午6点39分54秒 ) 。相机记下了遥远时空中的这一瞬。 少女时期的清芬,换了个英气的短发。穿着"Winner"条纹背心凝望远方,这次没有傻傻露齿大笑。 她超爱旅行,去过桂林山水,也望过庐山瀑布。 80年代,"旅游"作为一种高档消费开始在武汉人中流行,桂林、庐山是当年最热门的目的地,许多武汉人都有在庐山的老照片。仙人洞、花径、三叠泉,家喻户晓。 照片大都是正方形。将她拍下来的,也许是一架海鸥牌的120双反相机。 清芬的父亲很会画国画,夏天,他会亲自为折扇画扇面。 家里的酒盅是水墨竹叶纹样,墙上的挂历上印的是历代书画家的作品……透过一张没有洗成照片的底片,她家冬天还会放上一盆修长水仙。 上世纪武汉知识分子的家庭生活,大概就长这样。 绿墙面,黄藤椅,80年代的武汉宿舍家庭是复制粘贴的,每家都长得一样。 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何那时候流行把墙刷成下半截青绿色,这么大胆又清新的配色,如今只能在复古装修案例里偶然遇到了。 彩色胶卷六十年代就进到了中国,但价格昂贵且十分稀有,只有新闻媒体记者才有机会使用。 当时武汉人看的杂志是彩色的,电影是彩色的,商品包装纸也是彩色的,唯独相片里的自己还是"熊猫人"。 直到改开后进入80年代,Kodak柯达金和FUJI富士克罗姆胶卷才将武汉人从黑白变成彩色。 一场姐妹聚会,清芬穿着"昂贵"的阿迪达斯套装。 我们终于能清楚地看到她的家:风靡整个80年代的绿墙裙,寒暑两用的翻转坐垫折叠椅,暗红漆五斗柜,拉丝玻璃瓶插布料假花,红丝绒披布…… 那时候无比常见的家什摆布,现在已经很难再看到。 姐妹们的蝙蝠袖运动外套、撞色大花毛衣、大框眼镜……曾经的时髦现在叫做"古着",也就才过了三十年。 1988年是特别的一年。 那一年,第十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刚开完,根据大会精神指引,清芬父亲所在的武汉汽车转向器厂改制为承包经营责任制。紧接着的九十年代,武汉工厂迎来激烈的下岗潮。 这期间,我们美丽的清芬少女短暂消失在这本家族相册里,进入到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清芬结婚了。 照片中,她穿着漂亮白色婚纱,手捧一束蓝色百合花。 人生仿佛一份早就打包好的礼物,长大的过程只是拆掉礼盒外面一层又一层的包装纸。 童年时候的清芬可曾幻想过自己结婚时候的模样? 结了婚有了孩子,清芬依然像少女时候那样热爱旅行。 黑白照片是在三峡拍的,当时三峡水电站还没完工。彩色的那张则是在婺源,那是2002年,婺源刚刚因为油菜花变得火爆。 再次频繁出现在家族相册里的清芬,有些匆匆感,像个客人,仿佛合影一拍完,她就会说:"爸爸,那我们走喽。" 清芬在长大,爸爸在老去,只有微笑永不凋零。 这是一张从加拿大寄回青云里的明信片,背后写着: "身体健康,天天都有好心情。这是加拿大落基山脉班芙公园路易斯湖的景色。" 清芬女孩儿离开了清芬,去了遥远的加拿大。等下一次回到"故乡",她再也找不到从小长大的青云里。 在诸多来自废墟遗弃的老照片中,我们得以窥到一个陌生武汉姑娘的人生轨迹,不止是她,还有同一时代许多生活在武汉的普通人。 照片中这个神似《重庆森林》阿菲的女孩,是家族相册里,那些未洗出的底片里的女主角。 背景是长江大桥下,那时候桥下的江堤可真宽呀。 站在已拆除的六渡桥天桥上的小小"豹子女士"。 六渡桥曾是汉口最繁华的商场集中地,天桥四角分别是桥东、桥西、桥南、桥北商场,有的主营鞋帽箱包,有的主营文具体育用品。天桥上永远人头攒动,一座天桥既是交通要道,也是商业连梁,当然,对外地人来说也是"网红"地标。 直到2014年底,中山大道改造,六渡桥天桥拆除。从此,老汉口的心里留下了一块块空落落的遗憾。 清芬爸爸和老友们打麻将。 坐在最右边的爹爹也许不知道,他对面的爹爹可以通过镜子反光看到他手里的牌。 曾经的"国货之光"公元牌胶卷。 这些遗忘在抽屉角的过期胶卷,原本想奋力记录点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记下。 之前在一位拾荒者家看到过一幅画着金鱼的油画,有天晚上翻底片,发现"清芬路阿菲"背后墙上挂的那幅金鱼,就是拾荒者家那一幅。 旧物是时间的余烬,它从一个人的生活,燃烧到另一个人的生活里。 "过去"为什么那么打动人,因为我们都没有穿越时空的超能力。 茶水桌上那只可以看日期的座钟坏了,钟上的时间再也拨不回"12号的下午6点39分54秒"。 ️ 滑动查看更多 过去十多年,武汉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城区告别历史舞台,崭新的高楼拔地而起。 在新鲜和憧憬背后,总有一些熟悉的场景、家家户户都有的老物件、旧时代的流行风潮和都市传说,被人们悄悄记在心里,不再提起。 当它们偶然出现在废墟的老照片上,带着樟脑木箱的气息扑面而来,提醒着我们,时间真实地流淌过,时间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