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写生机缘

　　我踱进一间普通的绘画教室，它虽然凌乱，但略加收拾就次序井然。上海工程技术大学开设有美术的必修与选修课程，虽然远远比不上美术名校的人文气息，但是殊途同归，各类绘画教室通常都装点着许多破损的、断臂缺腿的石膏模具，上面布满了即便用老碱水也洗刷不净的积年尘埃。自徐悲鸿、颜文樑等先师们把这些古希腊、古罗马的人质他们好些本来就是奴隶从欧洲引渡到中国以来，历经战乱迁徙、一而再的翻铸，早已变得面目不清，让好几代的中国画家从中得益。
　　我习惯性地踱进那样一个空间是朋友在里边任教，同时去看望那些蓬头垢面、作为文明残余的石膏模具，并闻一闻松节油的气味。教师守在电脑旁，时不时有学生上门交作业这是一群佯装听话而各有主张的新新人类听从，对于90后族群来讲是稀有的珍贵，何况要他们坐定下来，更难能可贵。然而我的朋友谢青是这方面的高手，能让这群小女生在不疑有诈的情况下，乖乖坐下不动，再稍加调整她们落座的第一个姿态，便成为了写生的对象。青春的突然闯入如同洁白的画布搁在眼前一样耀眼。没有过多的疑虑和构想，甚至被画者尚不明白要干什么时，我快速在画布上勾出了形。一切皆随缘而成临时征集道具拼凑画面，必要的平衡和对比是在绘画过程中生发而成的不用担心，这就是近年以来我时断时续的一门功课!为在速度上取胜，让颜料在20分钟之内干透，以便再上第二遍色，我采用了水性的丙烯颜料，却无意中迎合了当今国际通用丙烯的那份时髦，将来可以堂而皇之、时尚地标明，此乃混合材料，但恐怕国人不识这份现代化学的馈赠而只认仅供远看的油画。这近乎一个阴谋，直到画面初具规模而女模特显得不耐烦之时，他们便有了某种道义上的牵挂，如同被套牢的股票那样放手不得，于是下一次约定就变得顺理成章和不那么困难了。
　　这是一群和我们全然不同的物种，我无意窥探她们的内心，也始终不涉其本来面目，只是一味寻求表层描摹以达到形似，我回避描写与刻画。据说，以一幅画像去挖掘人的性格与生活隐私是十分愚蠢和老旧的观念，塞尚不是教导我们要把人头当作苹果一样去画吗?在写生的感性过程中处于半昏眩状态的画家可管不了这么多，所谓形式风格变形处理，均在无意之中形成，先天的美学信念不允许矫情地通过刻意夸张的手法去描绘我一贯规避的就是这种手法。我们在那些二流的画作上经常看到这些情况，诸如强调眼睫毛的阴影，水汪汪的眼神充满了期盼;擅自去扩大心灵窗户和添加双眼皮，等等。我甚至略去眼睛的高光和有意抚平翘起的小手指，据说这些都是出绘画效果的法宝而且廉价。但我们不得不面临的挑战却是日益风行的假睫毛和美瞳。此刻我必须采取略感牵强的手法，让那些文明残余的石膏像，戏剧性地参与我的画面，明知此为下策，也试图造成对比，因为有人告诫我们：绘画中过度的戏剧性也是不作兴的。
　　我不停地画并始终站着，有意让自己处于某种不稳定状态;信手抓来的画架忽然之间升降失灵，内框在画布上留下拓痕，这是绷框工人干的好事;颜料干枯，画笔结块，电扇吹散的额发痒痒的，挡住了视线，脚底碰巧踩到了两根电线，而晚间出客的一条裤子不小心沾一片红色，也顾不得去摆正写生对象业已变更的姿态受此困扰的画家特别懊丧，只以为出师不利和今日的手气欠佳。托尔斯泰曾写到，在战役中受伤被抬下的士兵总以为输了这场战役，其实不然。正是这种极度不稳定的状态，能有效地激活画家的感觉神经和表达欲望!此话怎说?我信服一个道理，盘子内的食物，你坐享其成;而盘子外的食物，你会狠命去追从内心里我十分羡慕那些在自动升降的画架前，安逸地一边吹着咖啡，神闲气定涂抹油彩的专业画家，每当写生对象稍有动弹立即提出严重警告。他们还往往让对象空摆着姿态，而以长达半小时去收拾调色板圆形剧场般地挤出的品种齐备的一大堆颜料。须知委拉斯开兹只用黑白在内的五六种颜料去创作他的大画。
　　然而，供我作画的这间教室毕竟乏善可陈：天花板布满日光灯，一扭开关全都发亮，好比身处无影灯下的手术间。在无可选择之下，我仍然喜爱这间画室，因为它既无豪华的沙发，也没有悦目的窗帘衬布，更没有古色古香的家具和名贵瓷器。总之，一切沙龙绘画的构成要件均不存在，有的却是青春和文明残余的相遇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