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苏联城市捷尔拉奥斯克一户普通人家门前,邮差送来了一份国际邮件。 信封上面都是苏联人不认识的方块字——这是一封来自中国的信件,收信人是男主人赵清彦。 赵清彦急不可耐地展开这封万里家书,一笔一画都不愿错过,读了起来。 读着读着,这个中年汉子先是开始流泪,继而呜咽,接着终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扑倒在地上放声大哭: "妈妈,请原谅儿子的不孝,我给您老人家磕头了,兄弟呀,谁知我们尚未完成团聚竟成了永别,哥哥对不起你呀!" 这封摧人心肝的信来自于赵清彦老家四川旺苍,寄信人是他的父亲。 信中写道:"你母亲已于前两年去世,临死前还念叨着你的乳名,你唯一的弟弟4年前在抗美援朝中光荣牺牲,如今我已年老多病,孑然一身,急切盼望你早日归国,父子团聚。" 妻子列里敏·尼柯娃·瓦里抱着跪倒在地上拼命向着东方磕头的丈夫,心疼不已。 整整22年了,到了赵清彦该回家的时候了——更重要的是,他这个失踪多年的老红军,该归队了。 囚犯逃生路 1943年8月的一个深夜,中苏边境的黑龙江省东宁县,突然响起一阵阵"八个呀路"的叫骂声和密密麻麻的枪声。 黑夜之中,一群日本关东军士兵拼命追着一群往乌苏里江方向一路狂奔的黑影,眼看这些人离滔滔江水只有数十米远,气急败坏的日寇调来机枪,开始疯狂扫射。 这次大逃亡的领头人叫做赵清彦,来自四川省旺苍县枣林乡桥河村,是一名1933年就加入了红军、走完万里长征的老革命。 到了1943年的时候,赵清彦已经当上了八路军冀南军区一名军械股长兼军械厂厂长,结果在一次日寇对冀中平原的"清乡扫荡"中被俘,被押到东北当作修筑工事的苦力。 赵清彦没有暴露自己八路军干部身份,倒是利用干活的机会仔细观察着中苏边境的地形,暗自筹划出今天的逃亡行动。 他的计划是,逃往盟国苏联,然后在苏联帮助下,绕道西伯利亚回到中国新疆,然后返回陕北。 乌苏里江水已经拍到了赵清彦的脚步,他不顾一切一头扎进冰冷的江水。 赵清彦耳边不停传来人体中弹的沉重声音,接着似乎是一个又一个重物倒在江水里——对许多人来说,只差一步的光明,却再也见不到了。 乌苏里江水流湍急,头顶还有不长眼睛的子弹,赵清彦是喝了一肚子江水。但只要能活着摸到苏联的国界,就意味着能早日重返华北平原向日寇报仇! 然而当赵清彦和活下来的4名同伴们终于游到对岸,浑身湿漉漉地从江水中一冒头,他们听到的却不是友好的问候,而是语气严厉的俄语。 黑洞洞的枪口表明,这些带着红星帽徽的苏联远东边防军士兵,并不把他们当作比日本人更值得信任的伙伴。 赵清彦连比带划,解释自己也是一名戴着红星的红军。苏联士兵无法分辨东亚人的长相,双方语言不通,又是高度紧张的战时状态,一不小心就会酿成大错。 他们干脆提了一个合理又死板的要求:让赵清彦交出可以证明身份的文件——哪怕是来自日本兵营的战俘证。 可是被乌苏里江的水流一冲,赵清彦身上哪里还有什么文件? 赵清彦没能实现自己迂回新疆的计划,反而被苏军以"偷越国境罪"投入监狱,判刑一年半。 异国遇真爱 1945年2月,赵清彦服刑期满,终于走出了苏联监狱。此时日寇败局已定,却还在垂死挣扎,赵清彦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请苏方把自己送回国内,继续参加抗日战争。 谁知苏方也许是想掩饰扣押盟友的过失,竟然没有同意他的这个合理要求。 赵清彦没有拿到一分补偿或是一张车票,浑身上下除了一件破烂衣服,就只有一份苏联境内的"临时居住证"。 东北还在倭寇手里,无法穿越,故乡四川远在万里之遥,自己该怎么办呢? 5个当时一同逃生的难友们结成了一个小小的丐帮,一路互相帮扶着,沿着西伯利亚大铁路往西,还是打算要绕道新疆去。 往西伯利亚方向走,就不可避免地来到了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城。出乎赵清彦意料之外的惊喜,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经商和躲避战火的中国人,赵清彦等一行人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力量。 虽然身上衣衫褴褛,身无分文,赵清彦的干部经验没有丢失。在同胞们的帮助下,他再次发挥自己的组织才能,和难友们一起包下了20顷土地,回归到中国人最本色的工作——种地。 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是苏联的大后方,这里城中都是妇女老幼,而几千万苏联青壮年正在抗击希特勒的前线上。 劳动力的缺乏,导致城里的苏联人常常为了生活物资短缺发愁。赵清彦等壮年中国人的出现,可谓是当地最急需的。 凭借中国人天生的种菜技术,赵清彦售卖的蔬菜又新鲜又便宜,供不应求,一下子就解决了日常生活的收入。 同为遭受法西斯蹂躏的国家,赵清彦对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苏联居民的实际困难感同身受。他们身上衣着干净整洁,囊中却并不比自己强多少,尽管自己已经将菜卖得很便宜实惠,还是有不少人看着鲜嫩的蔬菜,却只能眼巴巴观望。 赵清彦为了报答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人收留之恩,将一部分蔬菜,半卖半送地留给最后来"买"菜的穷人。 他的这个善举,却收到了额外丰厚的回报。一天,当赵清彦准备开始出售折扣蔬菜时,偶然抬头一望,发现人群之中,有一位长发大眼,十分标致的俄罗斯姑娘。 这么美的女孩,家里却连买菜的钱都没有,她的脸上显然流露出一丝不自然的尴尬。 赵清彦于是好好挑了一大包蔬菜,主动用半生不熟的俄语招呼她:"小姐,这些蔬菜是我们种的,您带点回去尝尝吧。" 少女又害羞又感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拿上蔬菜,扔下一句"谢谢",就飞快地跑回了家。 自那以后,赵清彦的菜摊前,这个女孩来得次数越来越多,两人也开始渐渐地能够聊几句天了。 每次女孩回家,总是提着一大包蔬菜,而赵清彦总是不收她一分钱,因为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女孩名叫列里敏·尼柯娃·瓦里,是兵工厂里生产坦克的女工。 最重要的是,瓦里对勤劳持家、不爱喝酒的中国男人没有偏见,而且相当有好感。 瓦里穷到买不起蔬菜,是因为她17岁那年,父亲牺牲在苏德战场上,母亲也在思念和病痛中去世,小姑娘被迫辍学工作,用尽全力才能勉强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 赵清彦的免费蔬菜,其实对瓦里全家上下,都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 返回中国 赵清彦和瓦里相识不久,感情进展却十分神速。1947年12月,22岁的瓦里义无反顾,拉着33岁的赵清彦前往教堂,举办了婚礼。 瓦里的这段婚礼,没有受到多少祝福。有朋友说,赵清彦比她大11岁,又是个种菜的,等于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瓦里的亲戚们则担心,赵清彦是个在远东坐过牢的囚犯,怎么能够随便托付终身呢? 这些风言风语,干扰不了已经认清爱情的瓦里,外人的道听途说,怎么比得上她亲手从赵清彦手里接过那一包又一包充满爱意和善良的蔬菜呢。 1949年,两人大女儿柳达出生,3年后,小女儿丹娘也降临了。这两位小美女都有着父亲那乌黑的头发,和母亲那碧蓝的双眼。赵清彦一家也从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搬到了捷尔拉奥斯克,这里有着十分优美的田园风光。 不过瓦里发现,小女儿的出世,也无法解开赵清彦那越来越紧锁的眉头。 赵清彦想家了,自从他参加红军算起,离家已经19年。如今抗日战争终于胜利,不知道父母是否健康,弟弟做了什么工作。 中苏一正式建交,赵清彦就做好了回国的必要准备,但一直拖到1955年,他才成功向旺苍老家寄出了22年来的第一封家书。 谁知忐忑不安、辗转难眠数月,赵清彦却接到了如此一封让他痛入骨髓的回信。哪怕苏联的生活比中国再富足、妻儿双全的天伦之乐再幸福,也无法动摇赵清彦尽快回国的坚定决心。 瓦里对此心知肚明,也早有预感。1958年的新年一过,该来的问题终于来了。 赵清彦心里没底,试探着说:"瓦里,亲爱的,我要回到中国去,那里有我的故乡,那里有我的父亲,您愿意跟我去吗?" 瓦里没有犹豫,坚定地告诉赵清彦:"亲爱的,我跟您一起走,回中国。" 被瓦里一手带大的弟弟妹妹当然不可能放任如同母亲般的姐姐这么离去,他们不顾一切放下手头的工作前来阻止姐姐。 瓦里在亲情和爱情之间,最终选择了爱情,"既然丈夫想回国,那么自己就跟着他回去,有丈夫的地方才是家。" 1959年1月3日,赵清彦一家四口坐上了回北京的列车,途中经停哈尔滨的时候,赵清彦竟然还找到了当年一同逃生的难友们。 众人劫后余生,赶紧把赵清彦的两个女儿认作干女儿,重新续上了这生死缘分。中国,哈那索 1959年要从北京到旺苍这么个小地方,中间不知要换乘多少火车、汽车还有崎岖山路,颠簸数天之久。 这还只是待惯了苏联舒适生活的瓦里遇到的第一个小困难。 当赵清彦带着洋媳妇、小孙女,背着大包小包,终于敲开日思夜想近30年的家门,才发现果然家中如同信中所说,除了垂垂老矣的父亲,已经是什么都不剩下了。 父子两人抱着头,不知道哭了多久。媳妇和孙女都让老父亲很满意,可是赵清彦又开始头痛了。 瓦里不会汉语,不会用筷子吃饭,看不懂村里的书籍文章,更听不懂旺苍当地的方言。如果赵清彦不陪着她,瓦里除了家中可以说是寸步难行。 赵清彦心疼妻子,常常为她做俄式面包"列巴"和罗宋汤改善饮食。后来赵清彦去世,瓦里就自己动手,保持了一辈子。 最让赵清彦感到对不起妻子的是,旺苍当地寒冷潮湿的冬天,却没有苏联必备的暖气,好在妻子除了抱怨不适,倒从未流露出后悔的念头。 就是在这种比苏联艰苦得多的环境下,瓦里生下了自己的儿子。这一次,他不再起俄罗斯名字,而是叫赵洪斌。 柳达也改名为赵洪月,丹娘改名叫赵洪先,除了妈妈之外,一家人彻彻底底改回了中国人的身份。 严格来说,赵清彦其实算得上是"归国华侨",还带回来一个当地百年难得一见、一出门就受到人们围观的洋媳妇。 当地县委为此给赵家解决了几个难题:一份在县城工厂的工作,城里的居民房、以及子女们的就学。 瓦里自己每个月有一袋面粉、三袋奶粉、十斤猪肉的补贴、还有苏联弟弟妹妹时常会寄来的奶粉和火腿肠等食物,可以说,在刚回国的那段时间里,瓦里对家庭的贡献比丈夫还要多。 赵清彦心里还记挂着另一件事:由于他在苏联待的时间太久,回来又没有任何随身证明文件,他当初为之出生入死、历经牢狱之灾也不肯放弃的红军身份,在今天的旺苍,却没有人认了。 转机出现在1963年,一位当年和赵清彦一起长征的战友咎月德告诉他,他们当时的政委贾安超,如今是湖北省军区后勤部的部长。 赵清彦立即启程去了武汉,一见面,贾安超就打了赵清彦一拳,说:"当年你一去就毫无音信,我以为你光荣了呢!" 了解到赵清彦一路坎坷内情的贾安超对战友的遭遇唏嘘不已,当即为他开出证明,恢复了赵清彦的老红军身份。 这份证明不仅让赵清彦的工作升了级,更关系到他和瓦里能够在1982年,以离休干部的身份,住进旺苍县民政局专门修建的红军大院。 1989年初,在中国度过30年岁月的瓦里携儿带女,返回苏联探亲。尽管在中国待了这么多年,瓦里从未抛弃自己的母语,她依然能和亲人们自由对话。 当时的苏联生活水平依旧高过中国不少。瓦里的妹妹早已退休在家,外甥在苏联飞机制造公司做总经理;弟弟虽然病逝,但侄子侄女们也是生活富裕的有钱人,住在宽敞带花园的大别墅里。 妹妹和晚辈们十分希望姐姐能够留下来,瓦里头上的皱纹,谁都能看出来她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瓦里摇摇头:"清彦身体不好,需要照顾,我一定要留在他身边。" 1995年9月,81岁的赵清彦在弥留之际紧紧握着妻子的手说:"瓦里,亲爱的,我先去了,为了我和这个家,您失去了工作,抛弃了亲人,远离了祖国,我欠您的实在是太多了。" 赵清彦的这些话发自肺腑。自从他病情恶化以来,瓦里一直寸步不离地照顾他,还代替他回到老家枣林乡桥河村,选好了陪伴在父母边上的坟址,总算让他可以弥补未能尽孝的遗憾。 1998年,73岁的瓦里最后一次回到故乡探亲,如今只剩下经济崩溃的俄罗斯。 面对哭着拉住自己,怎么也不肯放手的妹妹,姐姐还是摇了摇头,同样哭着回答:"好妹妹,我爱中国,那里是我的第二故乡,我永远和他们在一起。" 回到中国,瓦里早已学会了自己做米饭、包饺子、炒麻辣川菜、泡酸菜,养猪、养鸡、种菜。不看肤色她完全就是一个地道的"川北大嫂"。 作为老红军的家属,晚年的瓦里完全有资格享受一些待遇,但她从不开口,倒是热心于介绍中国商人和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之间的商业往来。 2019年,96岁高龄的瓦里在病床上饶有兴致地观看了盛大的阅兵仪式,并连连叫好:"中国, 哈那索 ;旺苍, 哈那索 !" 哈拉少是俄语的"好"。 三天之后,瓦里去世,葬于旺苍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