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学

　　本文来源：文明的意志
　　感谢阮炜教授赐稿！
　　导读：与历史上的所有帝国相比，俄罗斯人为什么能够如此迅速地扩张，竟在两百来年里便建立了版图堪比蒙古帝国的大帝国？俄罗斯帝国为什么竟能拥有（顶盛期）地球陆地总面积的六分之一，而且这种格局一直持续到现当代。为什么甚至在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也仍然是一个庞然大物，仍然是世界上版图最大的国家？欲知答案，请看文章。
　　俄罗斯
　　迅速的扩张
　　随着中世纪的结束，欧洲某些民族尤其是日尔曼人的东进拓殖告一段落，海外殖民成为时代的主旋律。正当西欧人越洋过海，集中精力于对新世界的发现和开拓时，俄罗斯人却闷声以莫斯科为中心，持续不断地在辽阔的欧亚大陆尤其是西伯利亚进行扩张。一般说来，1600年以前，俄罗斯的扩张主要是出于自卫的目的，尚可说得过去，但在1600以后约两百年里，俄罗斯进行了比先前大得多的领土扩张，整个西伯利亚被其吞并。这很难用民族生存来解释。1600年以后，俄罗斯沙皇更感兴趣的，是扩大领土本身，是新占领土上的巨大资源所能带来的经济政治力量。这种力量，他们是迟早会在欧洲的政治军事角逐中显示出来的。1600年以前沙皇所兼并的土地主要是诸俄罗斯族公国的土地，只有喀山和阿斯特拉罕两个鞑靼人汗国是例外，故而可以视为以政治统一为主要目的的扩张。但在此之后，被俄罗斯人征服的民族却是乌克兰这样的近亲，或并不沾亲带故的非斯拉夫人，如波罗的海诸民族、高加索民族，以及形形色色的亚洲民族。这些亚洲民族总的说来相对落后，其中很多还处于氏族社会阶段，在拥有先进技术和较强军力的俄罗斯人面前，明显处于绝对劣势。回头看，正是由于东正教及相应文明的成功输入，俄罗斯人方能稳步扩大其文明的规模性和总体能力，不仅在反抗蒙古统治的民族解放斗争中取得了胜利，而且征服了一个又一个斯拉夫和非斯拉夫民族。
　　17世纪以后的俄罗斯已然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其中所谓大俄罗斯人处于统治和支配地位。俄罗斯的东向扩张尽管在上一个世纪便已开始，但及至17世纪，才获得了空前的速度和规模。在这一百来年中，它向东推进了3000英里。到了1640年代，俄罗斯人已抵达太平洋。哥萨克人杰日尼奥夫率领的远征队甚至渡过了白令海峡来到美洲。〔1〕他们在东方的推进只是在遇到了几乎同样强大的中国人时，才暂停下来。这时清朝中国在康熙皇帝的统治下，正值顶盛时期。随着1689年中俄尼布楚条约的签订，俄罗斯在亚洲第一阶段的扩张告一段落。〔2〕在此后直至1850年代中国的衰弱暴露无遗之前，俄罗斯是遵守条约的。在中亚沙漠地区，他们也遇到了突厥系穆斯林的抵抗。这些民族的军力远强于西伯利亚的部落，成为沙俄帝国一个棘手问题，所以直到19世纪俄罗斯人才勉强将其制服。
　　与历史上的所有帝国相比，俄罗斯人为什么能够如此迅速地扩张，竟在两百来年里便建立了版图堪比蒙古帝国的大帝国？俄罗斯帝国为什么竟能拥有（顶盛期）地球陆地总面积的六分之一，而且这种格局一直持续到现当代。为什么甚至在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也仍然是一个庞然大物，仍然是世界上版图最大的国家？
　　首先，俄罗斯的地理位置本身是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它位于亚欧大陆中部，这不仅使它容易接触并便捷地吸收西亚地中海文明的优秀成果，也在东方和东南方向给予它广袤的伸展空间。地形是另一个重要原因。俄罗斯广袤土地的一个显著特征，便是地形地貌和自然条件上惊人的一致。乍看上去，从北到南横亘在亚欧大平原上的乌拉尔山脉，将俄罗斯分割成了不相连接的欧洲部分和亚洲部分两个板块，然而实际上，乌拉尔山脉只是一个平均高度仅600米左右的狭长山脉，穿越起来非常容易，根本不足以构成一道天然屏障把俄罗斯划分成欧亚两大部分。再次，气候条件也非常有利于俄罗斯人的东扩。西起波罗的海，东至太平洋的极为广袤的俄罗斯土地有着相同的大陆性气候：夏季短暂而炎热，冬季漫长而酷寒。地形地貌和气候上的一致性，使得俄罗斯东进者在自西向东5000英里的整个地区都感到同样舒坦。最后，西伯利亚的河流体系也大大便利了俄罗斯人。由于地形地貌相对平坦，西伯利亚的河流普遍既宽且长，并且因落差小而没有湍流险阻。鄂毕河、叶尼塞河等大河虽然是南北流向，但这些大河的众多小河支流却大多为东西流向。尽管在春季，因上游解冻早，下游仍处于冰封状态而容易泛滥，但总的说来，这些河流夏季可以行船，冬季可以走雪橇，实际上构成了俄罗斯人贸易、殖民和征服的极为方便的通道。〔3〕
　　仅仅从自然因素方面入手，还不能完全解释俄罗斯惊人的扩张速度。摆脱蒙古人的奴役以后，俄罗斯人虽有强烈的扩张欲，却因生产力和生产方式仍然落后，而未能掌握足够的资源使快速扩张的帝国正常运转，并持续扩大。这时，西欧已处于从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的过渡期，生产力迅速提高，但由于地理和其他因素，俄罗斯人不可能立即得到西欧先进的技术和知识，甚至他们是否普遍意识到了西欧生产方式对于文明间的力量对比意味着什么，也未可知。换句话说，俄罗斯的生产力不可能因西欧先进技术和文化近在咫尺而陡然提升。生产力既然仍落后，俄罗斯人与周边民族乃至西欧国家争雄所必需的物质资源便有限。因资源不足，俄罗斯人一方面对其社会组织形式加以改造，形成了能够更有效地支配、调度（尽管并非能不断再生产）有限资源的农奴制，一方面通过扩张领土、掠夺其他民族的财富而不断补充新资源。换句话说，资源不足恰好为扩大疆域提供了强大的动能。
　　此外，俄罗斯统一国家原本就是在连绵不断的战争中形成的。在从基辅罗斯到莫斯科公国这六七百年中，俄罗斯人一直处在战火之中，养成了一种勇武好斗、百折不挠的性格，这大概就是所谓战斗民族说法的起源。这种民族性格对于成功的扩张无疑是一个关键性因素。〔4〕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俄罗斯毕竟毗邻西欧，使用和制造先进武器方面能够与西方保持较为密切的接触，从而得以在相当大程度上分享西欧的军事优势。这种优势在他们向东方的扩张中可以说是决定性的，在对鞑靼人的战争中尤其如此。在西欧热兵器大量使用之前，全民皆兵、马背上的蒙古人在战争理念、军事组织和战术战法方面占明显的优势。俄罗斯人掌握了先进热兵器以后，蒙古人的军事优势遂不复存在。
　　但是，假如把俄罗斯的扩张与同时期西欧在新大陆的扩张作一个对比，不难发现西欧人多年来在地方、地区和国际贸易中大获其利（同时也不断改进农业技术以获得更丰厚的剩余农产品），城镇市民积累了雄厚的财力，现在可将这种财力用于扩张，而俄罗斯人却不得不把农民变成农奴，盘剥他们，结果只能获得有限的农产品，尽管扩张本身也一定程度减轻了俄罗斯的人口压力，给其带来了可观的物质财富。〔5〕随扩张而产生的农奴制虽满足了维系一个庞大帝国的一时需要，却使俄罗斯农业生产力长期停留在一个低下水平。事实上，农奴制严重阻碍了俄罗斯社会发展，最终演变为一种激发社会变革乃至革命的主要动因。无论如何，正当西欧主要国家已完成或接近完成工业化时，大约1500万俄罗斯人支撑着一个从东欧到太平洋的巨大农业帝国。〔6〕这点人口大约相当于现台湾人口的三分之二，所拥有的土地却相当于中国大陆面积的2。5倍（尽管大部分土地无法耕种）。一个如此庞大的帝国若只能以如此有限的人口来维持，且持续这么久，必十分勉强，必付出代价。
　　这代价就是，随着疆土的扩展，人民的内部自由越来越受到限制。人民的活动所处的紧张状态压抑了人民的力量；由征服而扩大了活动范围，政权的规模也扩大了，但人民精神上的上升力量却减弱了；国家疆域的扩大搞得人力物力过分紧张，甚至消耗殆尽；国家政权加强了，但人民的自觉性却并没有提高新的生产领域使国民经济的劳动复杂化，然而富裕起来的却不是人民，而官家和某些企业主国家的对外政策和人民的内部发展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关系。由于国家加速对外扩张，人民的力量在自身发展过程中落后于国家面临的任务，人民的精神活动赶不上国家的物质活动。〔7〕如此看来，俄罗斯社会的总体力量既然并非主要源自人口规模及相应生产活动或经济体量，维系一个疆域意义上的庞大帝国所需要的巨量资源，便必然很大程度来自强迫下层民众放弃自己的自由，来自对他们的压制和剥削。这种做法不啻是挖肉填疮，短时期内会有一定效果，可是从俄罗斯总体力量的长久维系来看，却未免是竭泽而渔，透支未来。
　　当然，在彼得时期，俄罗斯社会生产力大大提高了，否则人民群众是是不可能承担国家在欧洲军事政治角逐中所扮演的那种争强好胜的狠角儿的。后来，农奴制终于在1861年废除，之后生产力水平有所提升，工业化运动也随之启动。但是，同一时期俄罗斯与西方主要国家的差距不仅没有缩小，反而明显扩大了。1830年，俄罗斯人均收入约为英国的一半，改革三十年后1890年竟降至其四分之一；同样地，俄罗斯的铁产量在整个19世纪增加了1倍，而英国铁产量同时期竟增加了29倍。〔8〕当然，18601910间，俄罗斯工业还是有较大的发展。期间，英国工业增长1。5倍，法国2倍，德国5倍，俄罗斯竟增长了9。5倍。但是，以至于起点太低，这种看似可观的增长却不能弥补俄罗斯与西方的巨大差距。晚至1913年，俄罗斯的人均煤产量仍仅为美国和英国的3，生铁为美国的8，织布为英国的7；发电量仅11千瓦时，仅美国的120。此时俄罗斯工业劳动生产率只是美国的10，人均国民收入只是美国的13。9、英国的20、法国的25、德国的33。〔9〕这些数据清楚地表明，俄罗斯仍大大落后于西方。这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在1850年代的克里米亚战争中，俄罗斯被英法和土耳其联军打败（随便说一句，克里米亚的失败使俄罗斯人到东方寻找补偿，利用西方列强对腐朽清王朝的军事政治压力，不费一兵一卒就从其手中夺走了大量土地；但这并不意味着衰弱的沙俄帝国在走向中兴），在19041905年的日俄战争中，俄罗斯又被日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东方小国打败。这些失败其实还只是大厦崩溃的前兆。
　　〔1〕Wesson，TheImperialOrder，p。9；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后的世界》，第202203页；Toynbee，AStudyofHistory（12volumes），Vol。4，p。95；Vol。7，p。117；Vol。9，160。
　　〔2〕Toynbee，AStudyofHistory（12volumes），Vol。5，pp。3146。
　　〔3〕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后的世界》，页18990。
　　〔4〕Thompson，RussiaandtheSovietUnion，pp。8183；白建才，页167168。
　　〔5〕Wesson，TheImperialOrder，p。267。
　　〔6〕Thompson，RussiaandtheSovietUnion，p。80、pp。845。
　　〔7〕瓦奥克柳切夫斯基，《俄国史教程：第三卷》（左少兴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4页及第8页。
　　〔8〕肯尼迪，《大国的兴衰》，第215216页。
　　〔9〕萧国亮、隋福民编著，《世界经济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