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黑水忆抗联（回忆东北抗联第四军20）

　　李延禄
　　八
　　再说,我们军副参谋长刘汉兴带着小部队去围攻宁安的东京城。他们一路急行军,沿着老爷岭、鹿道、金坑来到镜泊湖东马连河小镇。三月二十六日夜到达目的地附近,在东京城周围广贴抗日传单标语。二十八日拂晓在东京城四周发动攻势，高呼口号:＂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枪是公家的, 命是自己的!＂＂缴枪不杀!＂我们的战士在口号声中开始进 攻。
　　那东京城,在历史上是有名的渤海国的京都,传说李白 在金銮殿上醉写蛮书,所答复的就是这个渤海国的蛮王。当时这里的居民,有汉、满、鲜、回,是个四族聚居的地方。有一两千户的人家。苏杭绸缎,两广杂货,油坊、烧锅,应有尽有,市面相当繁华。＂九一八＂事变以后,已经萧条下来。 伪警各团马海山部在八道河子溃退之后,就逃到这个老巢里来整顿。另外,还有日寇的监视部队,约有三十余人,也在这个镇市上驻防。因敌伪军心不稳,又需防我来攻,还调动了伪军刘万辉团增防,总起来兵力约有千把人。在伪警备团所有的下级官兵中,都由于高护目的被害,深受刺激,反日的情绪一天天抬头,又加为我们在八道河子大捷的声势所胁, 军心和士气,已趋瓦解。所以一听到我们攻城的口号,各防守口伪军就纷纷答话了,问:＂你们是那部份的?＂＂是不是 李延禄的抗日救国游击军?＂伪团长马海山开始还威胁、弹压,见大势所趋,禁胁无效,终于借机逃走。伪军在我军进攻之下,顿然溃散,日寇监视部队也很快趁机逃掉。我进攻部队就在欢呼声中开进街里,镇内军民齐出欢迎。我们的军副参谋长就在镇内召开了抗日军人联欢大会,号召伪军反正,参加抗日队伍,如果不愿随军,就缴械遣散,按枪支种类领遣散费。当场反正的约有七百官兵,仍按原编制不动。另外,所有几家已为我们部队查封的日寇及其走狗所经营的商店,财产全部没收。其它正当商人的营业,普遍的给以保护。 这些商家万分高兴,一齐自动筹集给养,慰劳我们的部队。 当时随军进攻东京城的刘广德说:＂那时候,咱们的部队一进东京城,都换了衣服,弄到很多布匹。＂并说:＂在警备团的院子里,缴了敌伪军的械。以前投降敌人的雷宝德,这回也叫咱们捉住了,是我亲手枪毙的。＂
　　在我们的部队胜利撤出时,随军开出来的反正伪军,有田大梁子,田二梁子,一直到田四梁子哥儿四个指挥的共约四个连。此外还有王虎廷连百余人,共有五百左右的武装。
　　九
　　密山先遣部队开走之后,我们在汪清吉东局,接到过身 负重伤的敌酋鳖冈村一旅团长从延吉方面转来的信。信中要求＂正式开战＂,并选择一指定的地点,＂打五天＂。如果日本部队打败了,从此＂退休归国＂；如果抗日军败了,应该谈判, 共保日满一体的＂大东亚秩序＂。声称,四路围攻汪清所以失利,完全是因为不知道抗日救国游击军是这次战役的主力部
　　队。
　　敌酋来信,中共吉东局作了研究,以我的名义驳斥了他 的挑衅,揭露了所谓＂大东亚秩序＂等骗人的鬼话。告诉他, 只要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武装在东三省一天,抗日游击军队就要进行一天的战斗,绝不妥协。因为我们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等下的游击队,要向日本法西斯战斗到底,直到最后胜利。
　　一九三三年五月间,我在吉东局应该做的工作,全部完 以了。部队临出发的前夕,我到密林里的战时医院探望史忠恒同志,去向他作最后的告别。
　　我们俩是在王德林的老三营驻防地小城子的时候就结识了。当时,他还是＂老三营＂的一个班长,经过镜泊湖连环战役的考验,我们才吸收他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并在后来逐步提拔为三团团长。我们常常在雪夜中并肩急行军,翻山越岭;宿营工夫,不是连铺,就是抵足而眠。在＂墙缝＂战役中,我永远记得他那种恋战不舍的神态。是由于他的启发, 我们才开始把＂墙缝＂的伏击战,转为连续打了四次的连环战役,终于最后消灭了敌寇天野部队及天野旅团长本人。现在我们要分手,自然是有些依恋不舍的,但这是上级党委的决 定,为了满足革命形势发展的需要,我们又不能不分手。
　　史忠恒同志在我和他告别的时候说:＂我是共产党员,党 要我留下来,我就留下来!实在说,我跟着你,是很称心如 意的。你在表面上看起来慢慢腾腾,打起来,可是不失战机, 很果断,来的快。在‘墙缝’那一仗,反攻的又正是时机。哪 回咱们也没吃亏!我实在愿意跟着你打仗!＂
　　我说:＂所有这些仗,还不都是依靠群众在党领导下才 打好的么?＂我告诉他,以后,他留在吉东局,可能在军事上 独当一面,单独的率队作战。遇事,要请示党,要多和群众 商量,不能单靠一个人的谋略。多树耳目,耳目一多,敌情就好判断了。又告诉他,此后,要和部队的政委团结一致, 千万不要目负傲上,并祝他早一天伤愈归队。总之,我们是亲如骨肉的老战友,在分手时,都相互说了—番勉励的话；分手之后,还时常悬念着。一九三四年之后,史忠恒团就由旅扩充为师,是构成抗联二军的骨干部队。
　　我们的部队离开汪清,开赴密山途中,路过老爷岭山脉 之下的马莲河,算是又回到宁安县境来了。在马莲河我们就和军副参谋长所率领的先头部队会合了。我们就在马莲河驻下来,并在当地召集群众开会,由我传达吉东局会议精神和党中央的抗日政策,号召群众广泛建立和开展抗日救国会的组 织和活动。会场是在马莲河村小学的大教室内。正在我作报告的时候,日寇伊田少将的侦察队约七十余人,带着送给养的百辆大车,在马莲河外围向我警戒部队开始袭击了。远处枪 声一响,群众就紧张了,纷纷夺门外走,我就势宣布休会。 等我走出村校,当时已经找不到部队,除了跟随我的警卫员 孙贤同志之外,我们只碰到一个撑旗官和号兵,他俩也和部 队失散啦。我就叫他们跟我撤到山头上,要撑旗官把我们的军旗挂到树上去。心想,有了军部的标志,部队自然会找上来。同时,又要号兵躺在地上面,朝天吹连络号。前抗日救国军督战司令柴世荣部,以及由吉东局派去协助军副参谋长刘汉兴进攻东京城的＂平南阳＂李荆璞部,都找上来了。我说,咱们不要把队伍都堆成一团,你们可以分头占领东山, 警戒着。我带着部队向杨木林子那面转,绕到敌人后边去。 这时,我们已经接到外围警戒部队的报告,敌寇的侦察队已经被我们击退了。
　　后来我们知道,由于敌寇鳖冈村一在汪清马家大屯一役的惨败,惊动了驻吉林的多门师团,誓要对抗日救国游击军进行一次彻底的围剿。多门师团暗暗进军吉东,从老爷岭、 杨胖子沟和鹿道分两路跟踪下来,伊田旅团从宁安横道河子及孟家屯两路并进,形成＂分进合击、铁壁包围＂的阵势。 在马莲河外围和我们交手的,是多门师团的侦察队,纯属试探性质,他们还不知道已经接近了我们的主力部队。
　　我们当时自然还不知道敌人的军力及其战略部署情况。 我们正在研究是不是要追击敌寇这一股约七十人的侦察部队的时候,有派出的侦察人员来报,在通往马莲河的大道上, 发现一批为敌寇部队输送给养的马车,约有百十辆。我们决定不去追击那批侦察队,而去截夺敌人这批给养,显然这是敌寇的侦察队撤退时丢掉的,距离我们所驻守的山头,也不 过六七里路。
　　我带领部队一下来,就在陈家大院碰到从杨木林子来的抗日救国会妇女主任,她是来送情报的。据她说,敌人是从头道河子过来的,有六七千人之多,都是多门师团的,没有一个伪满兵,一色是黄压压的日本鬼子!有会中国话的＂宣 抚班＂,在杨木林子已经召开了居民会,说＂抗日的土匪,这回统统要完蛋了＂,说＂日本皇军是满洲国的保护人＂,说＂刚才的枪响是侦察部队打的,怕的没有＂,说＂明天早晨我们的 马莲河的去啦＂。可见,这次日寇的进犯,规模相当大,从那百十辆大车所拉载的给养来看,也是一个旁证。经过进一步了解,她说她在离开杨木林子的时候,屯子里的日本兵正往四围拉电线,可以判断杨木林子村正是敌寇的重要首脑的驻在地。杨本林子在交通要道上,这批敌人确是从老爷岭方面跟踪下来的。杨木林子距离我们所在地陈家大院也不过十里的路程。于是我们就在陈家大院停下来,我们急速召开了军党委会,又召开了军政首脑的紧急会议。
　　这所陈家大院,院套很大,土筑的围墙四角还有炮台。 我们从地主的地窖里搜集到一些粮食,一面开会研究对策, 一面在这里做饭吃。
　　我们对敌情作了分析:第一,尽管敌寇来势很凶,但因 没有伪满部队带路,这一带的地势山形,他们不及我们熟, 我们随时可以绕到敌后,或敌左或敌右,纵横自如。第二, 敌工兵刚刚在杨木林子拉电线,电话联络短时间内不会安置妥当,形成了耳目不灵的弱点。第三，敌寇此次大规模进犯,士气之狂,从他们的＂宣抚班＂在杨木林子说话的口气里就可以想见,＂骄兵必败＂,敌寇在军事上已经犯了大忌。第 四,我们已摸清了杨木林子是敌寇多门师团的指挥机关的驻在地,目标明确。
　　于是我们决定派李风山营第六连连长、共产党员车振声带着部队,分作三路对敌寇指挥机关进行夜袭,以电话线集中的宅舍、院落为总攻击的主要目标,只要击垮敌人的连络相挥机关,就算是完成夜袭任务。另外,我们在杨木林子周围有敌人驻防的村庄,布置小股部队,分头打枪,以造成敌人的混乱,引起敌寇内部的误会,使其自相残杀。
　　所。有来和我们取连络的柴世荣部、＂平南阳＂李荆璞部等,都仍分据各山头,监视敌人行动。我们的二团王毓峰部及冯守臣骑兵营,都奉命饭后休息,提前就寝,准备拂晓听候调遣。
　　这天晚上,月色柔媚。车振声连长率领部队潜入杨木林子西山和北山头时,就听见村头上水声哗啦啦响,人声很杂。只听那欢快的声音,就知道,日本兵脱光了衣服正在河套里洗澡,果然是骄而无备。他们那里曾经把我们为数不过几百人的抗日游击军的部队放在心上。
　　车振声连长就在北山头留下一排人,命令他们以屯后的枪声为号。屯后枪响,就集中火力向下面那些在河套里洗澡的敌军扫射。行经杨木林子屯后,他又留下一排人潜伏下来。 他自己只带领了五个侦察战士进村子。沿着村子上空伸展的电话线,他们找到了敌寇指挥机关所在的民房。大门外有哨岗,越过夹道墙口,只见屋子点着蜡烛。桌子上、地下, 都铺着油布,一些日寇正坦胸露体的在谈笑什么。另外还听见夹道口的西面柴棚里,有日寇调戏妇女的声音。车振声连长留下那五个侦察兵摸哨岗,他自己又悄悄地回到屯后,把进攻的主力排带上来。日军指挥机关的哨岗,已经被摸掉了,而敌寇毫无知觉。我们那一排人,拉开距离,蛇形似地逐节伸进院子里去。接着堵住门窗,开始猛烈的攻击,一下子就砸碎了敌人指挥部联络用的电报、电话设备。同时,北山头的枪声大作。一时,村子四周围的枪声象鞭炮一样响起 来,远近各村全都响应。屯子里的烛火突然都熄灭了,到处 传来敌寇惊呼、奔跑的声音。有的敌人从窗口上伸出机枪, 向指挥部院落里射击。我们的游击排现在已经是在月光底下,变成明处的目标了。敌寇却都隐蔽在各村舍的暗影里。当时,敌人的指挥部已经为我们的游击排彻底击垮了,变成哑无声息的处所了。车振声连长及时率领突击排,不经大门口,却从夹道墙缺口处跳出来,并在密集的枪声中安然从屯 子里全部撤出来。
　　敌寇果然怯于地势不熟,不敢出屯子追击,只能仓促、 盲目的以大炮、机枪向四外枪声响处猛烈轰击。这就引起内部的误会,外村敌寇同样猛烈回击,直打到天亮。据以后村民报告统计,在敌寇相互攻击中,共约伤亡日寇雄吉大佐以下七百余人。拂晓,敌寇还在清除伤亡的官兵,并禁止居民出屋,各村街口都有戒严的哨兵。
　　我们的监视部队,当时集结在马莲河西山上,附近一带 各山头的友军部队都派人来联络,愿意替换我们,要求＂接管＂ 。他们不知道,这次战斗我们实际上只拿出车振声一个连,其他村子的战斗,都是我们的疑兵打的。
　　从东京城反正出来的王虎廷连长,在天亮时也提着枪赶上来,一见我面,就要命令。
　　我说;＂敌人还没有受到致命的打击,伤亡也不太多, 还是不要下去为好。＂
　　王虎廷说:＂你不要把敌人估计得过高啦,下命令吧，我下去把那些枪弄上来呀！＂
　　我说:＂你可以试试看,我们山上的部队给你作掩护。＂越过一道山岗,我们看得很清楚,敌人的死马、武器在村口外堆积的很多,敌人实际上还没有撤退。王虎廷看着眼热,就率领部队下去了,果然在高岗上受到敌人戒备部队的袭击,由于我们机枪火力的掩护,王虎廷连才又安然的从草丛里撤回来。
　　史忠恒团约七百人在汪清苏区留下来之后,我所带领的老补充团的底子,只有李风山的独立营了。王毓峰的二团和冯守臣骑兵营,都是在磨刀石车站战役后在宁安县孟家寡妇屯收编的部队。王毓峰团的战斗力还顽强,但政治质量是远不及我们老补充团的。现在我们的部队也不过六七百人,面对着大于我们十倍以上的兵力,我们自然要避开正面的大规模阵地战。我们决定把队伍开到北湖头元宝山去,离开杨木林子三十里路。这样,我们就摆脱了敌人的包围,绕到敌后去了。我们还有去密山开辟新游击区的任务,是不能在这里 拼老本的。
　　我们从山道上穿过杂木林子,到达元宝山之后,遇到从杨木林子夜袭中撤出的两个侦察兵。他们是在撤退中和车振声连失掉联络,才跑到元宝山来的。这是我们和车振声连事前约好的第二个集合点。当地群众,知道我们在杨木林子打了一夜,取得很大的胜利,就自动给我们包荞麦饺子,慰劳我们。园子里有现成的韭菜。我们的游击队员也动手帮忙,准备在元宝山＂打尖＂。正在忙乱的时候,侦察兵报告说,有一股敌人已经来到山下小白桦甸子。我们为了避免暴露目标, 决定立即转移。紧急集合之后,我作了简单的说明,就撤到镜泊湖北转道黑瞎子沟。所有的部队都遵守命令从山后出发, 只有刚刚反正来归不久的田大梁子、田二梁子等四个连,认为敌人从小白桦甸子上来,十里山道,也要两个钟头,吃过饺子撤也不晚。他们擅自违令逗留不撒,结果被敌人发现。在敌寇追击中,他们一路撤一路回击。敌人跟踪下来,直打到北湖头。他们的部队只剩下百十人,坐上打鱼的湖船走了。 有三个人在岸上作火力掩护,都当场伤亡。
　　我们的部队在黑瞎子沟吃过小米饭,就又绕路回到金坑南山,隔着沟就是我们昨天夜袭给敌人造成重大伤亡的杨木林子,我们又绕到敌人身后来了。临河有个山头,我们的车振声连留下的一排人就是在那里攻击洗澡的日寇的。山头上面有三间民房,黑黑的,不见灯火。群众都说,那是空的。 又说,今天一早,山下的河里到处漂流日本兵的尸体,都光着身子,河水都给染红了。车振声连长就要带队过河,他认为敌人已经撤走了。我说,先带一个侦察班,随老孟头悄悄过河,去看看。据我的推测,杨木林子村所以静悄悄的,不见灯光,正是敌人还住在那里,严密戒备了。说不定原先在大空着的那三间房,晚上已经设置了岗哨。车振声连长不服劲,结果也随侦察班过河了。老孟头作向导,不想刚涉水渡过去一半,就听见对岸一声口令,敌人打了一排枪。车振声连长回来以后说:＂我算是‘宾’服司令啦!真没有撤!＂我们因为敌寇戒备森严,也就放弃了二次夜袭的打算。当晚,我们又从大桥河转到横道河子住下来。
　　第二天,宁安县抗日会的代表李广林(这时是中共满州省委巡视员)连夜从金坑南山跟踪赶上来了。原来我们在杨木林子夜袭获胜的消息,早已随着敌寇运载伤兵的卡车,传播到宁安。因之,宁安县抗日会连夜秘制了锦旗一面,派出代表携来慰劳我们。
　　那锦旗上写着:＂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东北抗日游击军,反对日本法西斯侵略,连战连捷,争取最后胜利。＂
　　这是宁安人民给我们的荣誉,是我们部队和人民的命运相连的标志。我们全军都长久地珍爱着这一面代表东北人民要求和理想的旗帜。
　　在开赴密山途中,我们的部队对于宁安地区都怀着一种 说不出的所特有的依恋不舍的情绪。对于密山却都茫然,没有什么了解,而对于宁安的山形、地势、树林子、河流却了如指掌。这种怀乡的情绪,我们是理解的。但没想到,这个消极情绪却为歹徒所利用,借机造谣,闹出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