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满楼 近年网上流行这么个段子:二鸦中,龚自珍的儿子龚半伦带领英法联军把圆明园洗劫一空,然后又做英国公使的翻译,代表英国和恭亲王谈判,期间百般刁难。 恭王气极怒斥:你是龚自珍的儿子,世受国恩,却为虎作伥,甘做汉奸! 龚半伦当即回骂:我等上进之路被尔等堵死,还被贪官盘剥,衣食不全,只得乞食外邦。你骂我是汉奸,我看你是国贼! 这个段子,据说出自冒鹤亭《孽海花闲话》,不过据查其原文为: 英使(威妥玛)在礼部大堂议和时,龚橙(半伦)亦列席,百般刁难。恭亲王奕䜣大不堪,曰:龚橙世受国恩,奈何为虎像翼耶?龚厉声说:吾父不得官翰林,吾贫至糊口于外人,吾家何受恩之有?恭亲王瞠目看天,不能语。 如此看来,龚半伦效力于英法联军确是事实,他的好友王韬在《淞滨琐话》及另一个好友赵烈文在书信中均已言及,毋庸讳言。 不过,为洋人所用与带路去烧圆明园毕竟不是一回事,那这个说法又是从何而起呢? 认真说,现代人会编段子,百年前的人也擅长此道。最典型的,莫过于易宗夔在《新世说》中的记载: (龚半伦)旅居沪上,是时英使威妥玛方立招贤馆于沪上。半伦荐,威与语,大悦。西人呼半伦为龚先生。凡半伦所至,辄饬巡捕护卫之。庚甲之役,英以师船入都,焚圆明园,半伦实同往,单骑先入,取金玉重器以归,坐是益为人诟病。 《圆明园残毁考》中也说: 焚掠圆明园者,有龚半伦为引导。半伦名橙,自珍子,为人好大言,放荡不羁,窘于京师,辗转至上海,为英领事纪室。及英兵北犯,龚为响导曰:‘清之精华在圆明园。’及京师陷,故英法兵直趋圆明园。 《官场现形记》的作者李伯元对此也有记载:"或曰圆明园之役,即龚发纵指示也,以是不齿于人,晚年卒以狂死。"此外,曾朴在《孽海花》第四回中也说,龚自珍的儿子龚半伦主张烧圆明园。 当然,清末民初的笔记大多是你抄我、我抄你,抄的过程中又各种添油加醋,哪怕只是片言只语也可以任意发挥,最终形成一个完备的耸人听闻的故事。 以事实论,龚半伦效力洋人则有之,说他主张烧圆明园,恐怕他还没这本事。毕竟,英法联军的行动自有其内在逻辑;圆明园之烧与不烧,俱非龚橙的言辞所能左右。 事实上,对于为何非要焚烧圆明园之事,英国公使额尔金在日记中写得十分明白: 焚烧圆明园能在中国产生更大的影响,给清帝更大的伤害。这是清帝最喜爱的住处,将之毁去,不仅仅动摇他的威严,也会刺痛他的感情,产生震撼的效应。 焚烧圆明园前,英法联军因追击清军已进抵园内,当时就作了小规模的劫掠。如此可知,联军十分清楚圆明园的所在位置,如欲焚掠圆明园,又何须龚半伦带路? 如果龚半伦并没有做"带路党",那为什么会被扣上这顶屎盆子呢?原因大概有二: 其一,龚半伦给英国人做过秘书,联军进军京津时亦一同前往,事实俱在,不容抵赖。据说,龚半伦还公然扬言:"中国天下与其送与满清,不如送与西人。" 其二,龚半伦为人放荡,不检细行,常出惊世之语、骇俗之举,既令人不齿,又得罪了很多人。 如王韬在《淞滨琐话·龚蒋两君轶事》中的记载:"(龚半伦)好漫(谩)骂人,轻世肆志,白眼视时流,少所许可。世人亦畏而恶之,目为怪物,不喜与之见,往往避道行。" 换言之,龚半伦恃才傲物而又科举不得志,结果就是对一切都看不惯,别人眼里的社会名流与贤达,在他嘴里全是男盗女娼。如此一来,大家既怕他这张臭嘴,又恶其为人。是以,他被人误解、忌恨与诬陷,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和龚自珍六次会试才中进士相比,龚半伦在科考上的表现更加不值一提,其终身未获任何功名。不过,他并不是无才,而是相当有才,只是因为某次"应京兆试,不售,则大恚,由是弃举子业。" 龚自珍是一特立独行之人,因抨击时弊、讥刺权贵无所顾忌而被人骂为"龚痴",而龚半伦较父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为世人所不容。 据《新世说》中所云:"龚半伦性冷僻怪诞,寡言语,稠人广众中,一坐即去。"可见其不善交际,而其不善交际的原因,是其个性孤僻而恃才傲物所致。 《新世说》中又说:"曾涤生督两江,闻半伦才,思羁縻为己用。某岁入觐,道出海上,设盛宴邀半伦至。酒酣,涤生以言之,微露其意。半伦大笑曰:‘以仆之地位,公即予以官,至监司止耳。公试思之,仆岂能居公下者!休矣,无多言,今夕只可谈风月,请勿及他事。’涤生闻其语,噤不能声,终席不复语。" 看来,龚半伦不受官场和世人的待见,不过在洋人间到是如鱼得水,颇受赏识。不过,文中说龚半伦与曾国藩相见一事,却并不属实。 咸丰五年(1855年),龚半伦与同样科场失意的赵烈文一起跑到江西,原本想在曾国藩幕府谋一份差事,但最终未能如愿。1861年,赵烈文与龚半伦再次相见,据前者在书信中的记载,他确实有意介绍龚半伦与曾国藩相见,但中途为丁日昌所阻,因而半伦嘲讽曾国藩之说,绝无成立之可能。 或许,也不仅仅是因为丁日昌阻止,而是因其在英法联军之役中的所作所为,曾国藩爱惜羽毛,不愿见也。 不用等到现在,之前编排龚半伦的段子就很多,如说他对父亲龚自珍亦瞧不上,常拿其文稿率意而改,并边改边拿棍子敲打其父牌位,曰:"写的啥破烂玩意儿,若不是看在你是我亲爹的份上,我才懒得帮你改!" 不过,冒鹤亭则对此表示怀疑:"龚敲其父神主,未知有无。惟为其母作行状,状中极言自古母子慈者,无过其母;父之恶者,亦无过其父,则实事也。余外祖周季况先生,曾亲见之。" 再如对自己家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据《栖霞阁野乘》中载:"(龚半伦)居海上数十年,与妻未尝一相见。有二子,读书自好,来沪省亲,辄被斥还。同母弟念匏以县令需次苏省,亦不睦。庚申后,其家人之在内地者,亦无敢与往还也。" 龚半伦的"半伦"之号,也是很有说法的。如上书所载:"龚名橙,璱人之长子,晚号半伦。半伦者,言其无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而尚爱一妾,故以为半伦。" 中国人之所谓"五伦"者,即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也。龚半伦只爱一个小妾,五伦去了四伦半,这就是"半伦"的由来。然而,在龚半伦晚年穷困潦倒之时,这个唯一爱的小妾,最终也跟人跑了,"半伦"亦不存矣。 龚半伦跟着洋人的时候发了一笔小财,但坐吃山空,官场上又无出路,他在上海时只能靠变卖祖上的古董文物和字画书籍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了。 据赵烈文记载,龚半伦临死前一年(1869年)几次找他要馈赠一批文玩(实际是转卖,羞于提钱而已),但因为赵烈文无意买进,两人因此失和。 清代史学家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有一则《名父之子多败德》的读史心得,其中云: 房玄龄和杜如晦均为唐代名臣,治国有方,政声卓著,而房之子房遗爱,杜之子杜荷,最后都因谋反而被杀头;狄仁杰以持正拒恶著称于世,可其子狄景晖为魏州官员时贪婪搜括,酷暴无比,最终老百姓迁怒于狄仁杰,将其生祠给砸了;宋璟为唐代名相,正直磊落,其子宋浑做官却行为不检,屡遭放逐,为人不齿;同为唐朝名臣的李泌谨慎自爱,刚正不阿,可其子李繁却是奸相裴延龄的死党。 读史至此,赵翼亦不免叹息:"此皆名父之子,而败德坠其家声,不可解也。" 作为杭州名宦世家出身的龚半伦父子,亦如此例乎? 自古以来,才高未必德厚者不在少数,而德不厚者,其结局也多不妙。龚半伦绝非泛泛之辈,但最终"发狂疾死,濒死,出其所爱帖值千金者碎翦之,无一字存者。" 以学问论,龚半伦涉猎颇广,著述甚多,有《元志》五十卷、《雁足灯考》二卷、《时文集》四十卷等,但无一流传,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