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知乎的一篇回答。 题主是多么不喜欢和谐?要让他们两个人遇到。 虽然在中国现代文学界,两个人堪称"男中周豫才,女中张爱玲"(就像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都是大能人,但如果两个人真要遇到一块儿的话,真就不大相能,甚至大不相能。 因为鲁迅不会像胡兰成一样吹捧张爱玲,张爱玲也不会像萧红一样崇拜鲁迅。所以,两个人还是不要有交集的好。否则,张爱玲笔下的鲁迅,只怕比傅雷更尴尬。其实,傅雷才是张爱玲真正的诤友、文学知己——张爱玲对诤友尚且如此,何况鲁迅。 记得周作人还是林语堂这么评价鲁迅"一定要年轻人崇拜他"(大意)。 请想,这样的两个人,怎会相能? 我以前写过的这篇文章,可以借鉴一下。 【既是山水有别,何必同挤一辆车——再说张爱玲】 文学评论家许子东在他的《许子东现代文学课》新书见面会上,谈到张爱玲在《现代文学三十年》这本书中的地位。 他说"打个比方,现代文学史是一列火车,鲁迅先生有两个车厢,其他那些重要作家每人一个车厢。你要是再一截,等于一个车厢里面还有一个包房,张爱玲、钱钟书到今天为止是跟人挤一个房间的。" 《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是钱理群等人撰写的现代文学史教材,这本书在学术界评价极高,是很多高校首选的现代文学史教材,被认为是文革后中国现代文学史里面具有转型意义的代表作。 我认为这个评价对张爱玲来说是不公平的,因为在文学、艺术和科学等领域,价值跟座次、包厢大小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就像我们不能根据诸葛亮的茅庐来判定诸葛亮的价值一样,也不能因为匡衡居处黑暗矮小简陋,就说他不如住在灯火通明的高门大厦里的邻居更有价值。 我在前一篇文章里说张爱玲是一个女鲁迅,是从她文风的幽默和尖刻这方面来说的。 不说他最著名的那些作品,单就不太出名的短篇小说【花凋】里面,就可以看出张爱玲的这种特质。我第一次偶然读到这篇小说的时候,就觉得非常惊艳。单从题目这两个字,就已经看出张爱玲的非同凡响。我们不看文字,单说huadiao这个词,任何人听到的话,首先想到的肯定是花雕,也就是女儿红。女儿红是一种酒,是跟女孩子出嫁联系在一起的。但是张爱玲在这里把花雕的后一个字,写成了凋谢、凋零的凋。改了这一个字,喜剧就变成了悲剧。也就是说,张爱玲仅仅用两个字的题目就写出了一出悲剧。 从这个角度说,张爱玲是一个非常有创意的女作家。 无独有偶,张爱玲还写过一本红学专著【红楼梦靥】,跟【花凋】的一字之差不同,这里是一字之"加"。但无论是一字之差还是一字之"加",都可以说是尽得风流。 我之所以对【花凋】这篇小说印象深刻,题目带来的震撼还在其次,更大程度上是因为里面的四个字。原文是这样的: 为门第所限,郑家的女儿不能当女店员,女打字员,做"女结婚员"是她们唯一的出路。在家里虽学不到什么专门技术,能够有个立脚地,却非得有点本领不可。郑川嫦可以说一下地就进了"新娘学校"。 "女结婚员"四个字,让我惊叹张爱玲真是语言大师。这真是让人沉痛无比的幽默。 相比"婚姻是合法卖淫",这话要更深刻、更沉痛,也更艺术、更文学。尤为难能的是,"婚姻是合法卖淫"这话,固然深刻,却像是用铁锤把一根三寸长的铁钉用力敲入硬木版。但"女结婚员"就不一样了,给人的感觉,仿佛是大书法家轻描淡写信手一挥便入木三分。国外有个女作家说过"我们像养公主一样把女儿养大,却像卖一匹马一样把她嫁出去",这句话也令人印象深刻,但还是远远不如张爱玲的四个字。 张爱玲不是诗人,但现代诗人中,还没有别人,能像张爱玲一样,仅仅用两个字的题目、用文中的四个字带给我如此之大的震撼。鲁迅也没有。 张爱玲还写过这样一句话:男人出钱送女人去上学、或留学,几乎就等于下了定礼了。这话也真够毒的。我不禁想,你这么写对得起资助潘玉良女士赴法留学的潘赞化先生吗?但我又不得不承认,在大多数情况下,张爱玲说的就是事实。 许子东说,鲁迅是一座山,挡住了许多作家,但挡不住张爱玲,因为张爱玲是一条河。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各走各的路,张爱玲不必跟别人挤一辆火车(就算跟胡兰成,也是到了该分手的站点就断然分手)。她应该是驾着他自己的一艘船,走进文学史吧。她配得上自己有一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