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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芜《山峡中》原文及赏析

2月18日 鬼神氏投稿
  江上横着铁链作成的索桥,巨蟒似的,现出顽强古怪的样子,终于渐渐吞蚀在夜色中了。
  桥下凶恶的江水,在黑暗中奔腾着,咆哮着,发怒地冲打岩石,激起吓人的巨响。
  两岸蛮野的山峰,好像也在怕着脚下的奔流,无法避开一样,都把头尽量地躲入疏星寥落的空际。
  夏天的山中之夜,阴郁、寒冷、怕人。
  桥头的神祠,破败而荒凉的,显然已给人类忘记了,遗弃了,孤零零地躺着,只有山风、江流送着它的余年。
  我们这几个被世界抛却的人们,到晚上的时候,趁着月色星光,就从远山那边的市集里,悄悄地爬了下来,进去和残废的神们,一块儿住着,作为暂时的自由之家。
  黄黑斑驳的神龛面前,烧着一堆煮饭的野火,跳起熊熊的红光,就把伸手取暖的阴影鲜明地绘在火堆的周遭。上面金衣剥落的江神,虽也在暗淡的红色光影中,显出一足踏着龙头的悲壮样子,但人一看见那只扬起的握剑的手,是那么的残破,危危欲坠了,谁也要怜惜他这位末路英雄的。锅盖的四周,呼呼地冒出白色的蒸气,咸肉的香味和着松柴的芬芳,一时到处弥漫起来。这是宜于哼小曲、吹口哨的悠闲时候,但大家都是静默地坐着,只在暖暖手。
  另一边角落里,燃着一节残缺的蜡烛,摇曳地吐出微黄的光辉,展示出另一个暗淡的世界。没头的土地菩萨侧边,躺着小黑牛,污腻的上身完全裸露出来,正无力地呻唤着,衣和裤上的血迹,有的干了,有的还是湿渍渍的。夜白飞就坐在旁边,给他揉着腰干,擦着背,一发现重伤的地方,便惊讶地喊:
  “呵呀,这一处!”
  接着咒骂起来:
  “他妈的!这地方的人,真毒!老子走遍天下,也没碰见过这些吃人的东西!这里的江水也可恶,像今晚要把我们冲走一样!”
  夜愈静寂,江水也愈吼得厉害,地和屋宇和神龛都在震颤起来。
  “小伙子,我告诉你,这算什么呢?对待我们更要残酷的人,天底下还多哩,苍蝇一样的多哩!”
  这是老头子不高兴的声音,由那薄暗的地方送来,仿佛在责备着:“你为什么要大惊小怪哪!”他躺在一张破烂虎皮的毯子上面,样子却望不清楚,只是铁烟管上的旱烟,现出一明一暗的红焰,复又吐出教训的话语:
  “我么?人老了,拳头棍棒可就挨得不少,想想看,吃我们这行饭,不怕挨打就是本钱哪!没本钱怎么做生意呢?”
  在这边烤火的鬼冬哥把手一张,脑袋一仰,就大声插嘴过去,一半是讨老人的好,一半是夸自己的狠。
  “是呀,要活下去。我们这批人打断腿子倒是常有的事情你们看,像那回在鸡街,鼻血打出了,牙齿打脱了,腰干也差不多伸不起来,我回来的时候,不是还在笑么?”
  “对哪!”老头子高兴地坐了起来,“还有,小黑牛就是太笨了,嘴巴又不会扯谎,有些事情一说就说脱了的。像今天,你说,也掉东西,谁还拉着你哩?只晓得说‘不是我,不是我’,就是这一句,人家怎不搜你身上呢?不怕挨打,也好嘛!呻唤,呻唤,尽是呻唤!”
  我虽是没有就着火光看书了,但却仍旧把书拿在手里的。鬼冬哥得了老头子赞许,就动手动足起来,一把抓着我的书喊道:
  “看什么?书上的废话,有什么用呢?一个钱也不值,烧起来还当不得这一根干柴听,老人家在讲我们的学问哪!”
  一面就把一根干柴,送进火里。
  老头子在砖上叩去了铁烟管上的余烬,很矜持地说道:
  “我们的学问,没有写在纸上,写来给傻子读么?第一一句话,就是不怕和扯谎!第二我们的学问,哈哈哈。”
  似乎一下子觉出了,我才同他合伙没久的,便用笑声掩饰着更深一层的话了。
  “烧了吧,烧了吧,你这本傻子才肯读的书!”
  鬼冬哥作势要把书抛进火里去,我忙抢着喊:
  “不行!不行!”
  侧边的人就叫了起来:
  “锅碰倒了!锅碰倒了!”
  “同你的书一块去跳江吧!”
  鬼冬哥笑着把书丢给了我。
  老头子轻徐地向我说道:
  “你高兴同我们一道走,还带那些书做什么呢?那是没用的,小时候我也读过一两本。”
  “用处是不大的,不过闲着的时候,看看罢了,像你老人家无事的时候吸烟一样。”
  我不愿同老头子引起争论,因为就有再好的理由也说不服他这顽强的人的,所以便这样客气地答复他。他得意地笑了,笑声在黑暗中散播着。至于说到要同他们一道走,我却没有如何决定,只是一路上给生活压来说气愤话的时候,老头子就误以为我真的要入伙了。今天去干的那一件事,无非由于他们的逼迫,凑凑角色罢了,并不是另一个新生活的开始。我打算趁此向老头子说明,也许不多几天,就要独自走我的,但却给小黑牛突然一阵猛烈的呻唤打断了。
  大家皱着眉头沉默着。
  在这些时候,不息地打着桥头的江涛,仿佛要冲进庙来,扫荡一切似的。江风也比往天晚上大些,挟着尘沙,一阵阵地滚入,简直要连人连锅连火吹走一样。
  残烛熄灭,火堆也闷着烟,全世界的光明,统给风带走了,一切重返于无涯的黑暗。只有小黑牛痛苦的呻吟,还表示出了我们悲惨生活的存在。
  野老鸦拨着火堆,尖起嘴巴吹,闪闪的红光,依旧喜悦地跳起,周遭不好看的脸子,重又画出来了。大家吐了一口舒适的气。野老鸦却是流着眼泪了,因为刚才吹的时候,湿烟熏着了他的眼睛,他伸手揉揉之后,独自悠悠然地说:
  “今晚的大江,吼得这么大又凶,像要吃人的光景哩,该不会出事吧”
  大家仍旧沉默着。外面的山风、江涛,不停地咆哮,不停地怒吼,好像诅咒我们的存在似的。
  小黑牛突然大声地呻唤,发出痛苦的呓语:
  “哎呀,哎害了我了害了我了,哎呀哎呀我不干了!我不”
  替他擦着伤处的夜白飞,点燃了残烛,用一只手挡着风,照映出小黑牛打坏了的身子正痉挛地做出要翻身不能翻的痛苦光景,就赶快替他往腰部揉一揉,恨恨地抱怨他:
  “你在说什么?你鬼附着你哪!”
  同时掉头回去,恐怖地望望黑暗中的老头子。
  小黑牛突地翻过身,嗄声嘶叫:
  “你们不得好死的!你们!菩萨!菩萨呀!”
  已经躺下的老头子突然坐了起来,轻声说道:
  “这样么?哦”
  忽又生气了,把铁烟管用力地往砖上叩了一下,说:
  “菩萨,菩萨,菩萨也同你一样的倒霉!”
  交闪在火光上面的眼光,都你望我我望你地,现出不安的神色。
  野老鸦向黑暗的门外看了一下,仍旧静静地说:
  “今晚的江水实在吼得太大了!我说嘛”
  “你说,你一开口,就是吉利的!”
  鬼冬哥粗暴地盯了野老鸦一眼,恨恨地诅咒着。
  一阵风又从破门框上刮了进来,激起点点红艳的火星,直朝鬼冬哥的身上进射。他赶快退后几步,向门外黑暗中的风声,扬着拳头骂:
  “你进来!你进来!”
  神祠后面的小门一开,白色鲜明的玻璃灯光和着一位油黑蛋脸的年轻姑娘,连同笑声,挤进我们这个暗淡的世界里来了。黑暗、沉闷和忧郁,都悄悄地躲去。
  “喂,懒人们!饭煮得怎样了孩子都要饿哭了哩!”
  一手提灯,一手抱着一块木头人儿,亲昵地偎在怀里,作出母亲那样高兴的神情。
  蹲着暖手的鬼冬哥把头一仰,手一张,高声哗笑起来:
  “哈呀,野猫子,一大半天,我说你在后面做什么?你原来是在生孩子哪!”
  “呸,我在生你!”
  接着啵的响了一声。野猫子生气了,鼓起原来就是很大的乌黑眼睛,把木人儿打在鬼冬哥的身旁;一下子冲到火堆边上,放下了灯,揭开锅盖,用筷子查看锅里翻腾滚沸的咸肉。白蒙蒙的蒸气,便在雪亮的灯光中,袅袅地上升着。
  鬼冬哥拾起木人儿,装模作样地喊道:
  “呵呀,尿都跌出来了!好狠毒的妈妈!”
  野猫子不说话,只把嘴巴一尖,头颈一伸,向他作个顽皮的鬼脸,就撕着一大块油腻腻的肉,有味地嚼她的。
  小骡子用手肘碰碰我,斜起眼睛打趣说:
  “今天不是还在替孩子买衣料么?”
  接着大笑起来。
  “嘿嘿,酒鬼嘿嘿,酒鬼。”
  鬼冬哥也突地记起了,哗笑着,向我喊:
  “该你抱!该你抱!”
  就把木人儿递在我的面前。
  野猫子将锅盖骤然一盖,抓着木人儿,抓着灯,像风一样蓦地卷开了。
  小骡子的眼珠跟着她的身子溜,点点头说:
  “活像哪,活像哪,一条野猫子!”
  她把灯、木人儿和她自己,一同蹲在老头子的面前,撒娇地说:
  “爷爷,你抱抱!娃儿哭哩!”
  老头子正生气地坐着,虎着脸,耳根下的刀痕,绽出红涨的痕迹,不答理他的女儿。女儿却不怕爸爸的,就把木人儿的蓝色小光头,伸向短短的络腮胡上,顽皮地乱撞着,一面努起小嘴巴,娇声娇气地说:
  “抱,嗯,抱,一定要抱!”
  “不!”
  老头子的牙齿缝里挤出这么一声。
  “抱,一定要抱,一定要,一定!”
  老头子在各方面,都很顽强的,但对女儿却每一次总是无可如何地屈伏了。接着木人儿,对在鼻子尖上,鼓大眼睛,粗声粗气地打趣道:
  “你是哪个的孩子?喊声外公吧!喊,蠢东西!”
  “不给你玩!拿来,拿来!”
  野猫子一把抓去了,气得翘起了嘴巴。
  老头子却粗暴地哗笑起来。大家都感到了异常的轻松,因为残留在这个小世界里的怒气,这一下子也已完全冰消了。
  我只把眼光放在书上,心里却另外浮起了今天那一件新鲜而有趣的事情。
  早上,他们叫我装作农家小子,拿着一根长烟袋,野猫子扮成农家小媳妇,提着一只小竹篮,同到远山那边的市集里,假作去买东西。他们呢,两个三个地远远尾在我们的后面,也装作忙忙赶街的样子。往日我只是留着守东西,从不曾伙他们去干的,今天机会一到,便逼着扮演一位不重要的角色,可笑而好玩地登台了。
  山中的市集,也很热闹的,拥挤着许多远地来的庄稼人。野猫子同我走到一家布摊子的面前,她就把竹篮子套在手腕上,乱翻起摊子上的布来,选着条纹花的说不好,选着棋盘格的也说不好,惹得老板也感到烦厌了。最后她扯出一匹蓝底白花的印花布,喜滋滋地叫道:
  “呵呀,这才好看哪!”
  随即掉转身来,仰起乌溜溜的眼睛,对我说:
  “爸爸,买一件给阿狗穿!”
  我简直想笑起来天呀,她怎么装得这样像!幸好始终板起了面孔,立刻记起了他们教我的话。
  “不行,太贵了!我没那样多的钱花!”
  “酒鬼,我晓得!你的钱,是要喝马尿水的!”
  同时在我的鼻子尖上,竖起一根示威的指头,点了两点。说完就一下子转过身去,气狠狠地把布丢在摊子上。
  于是,两个人就小小地吵起嘴来了。
  满以为狡猾的老板总要看我们这幕滑稽剧的,哪知道他才是见惯不惊了,眼睛始终照顾着他的摊子。
  野猫子最后赌气说:
  “不买了,什么也不买了!”
  一面却向对面街边上的货摊子望去。突然做出吃惊的样子,低声地向我也是向着老板喊:
  “呀!看,小偷在摸东西哪!”
  我一望去,简直吓灰了脸,怎么野猫子会来这一着?在那边干的人不正是夜白飞、小黑牛他们么!
  然而,正因为这一着,事情却得手了。后来,小骡子在路上告诉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狡猾的老板始把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的眼光引向远去,他才趁势偷去一匹上好的细布的。当时我却不知道,只听得老板幸灾乐祸地袖着手说:
  “好呀!好呀!王老三,你也倒霉了!”
  我还呆着看,野猫子便揪了我一把,喊道:
  “酒鬼,死了么?”
  我便跟着她赶快走开,却听着老板在后面冷冷地笑着,说风凉话哩。
  “年纪轻轻,就这样的泼辣!咳!”
  野猫子掉回头去啐了一口。
  “看进去了!看进去了!”
  鬼冬哥一面端开燉肉的锅,一面打趣着我。
  于是,我的回味,便同山风刮着的火烟,一道儿溜走了。
  中夜,纷乱的足声和嘈杂的低语,惊醒了我;我没有翻爬起来,只是静静地睡着。像是野猫子吧?走到我所睡的地方,站了一会,小声说道:
  “睡熟了,睡熟了。”
  我知道一定有什么瞒我的事在发生着了,心里禁不住惊跳起来,但却不敢翻动,只是尖起耳朵凝神地听着,忽然听见夜白飞哀求的声音,在暗黑中颤抖地说着:
  “这太残酷了,太,太残酷了魏大爷,可怜他是”
  尾声低小下去,听着的只是夜深打岸的江涛。
  接着老头子发出钢铁一样的高声,叱责着:
  “天底下的人,谁可怜过我们?小伙子,个个都对我们捏着拳头哪!要是心肠软一点,还活得到今天么?你哼,你!小伙子,在这里,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他,又知道我们的咳,那么多!怎好白白放走呢?”
  那边角落里躺着的小黑牛,似乎被人抬了起来,一路带着痛苦的呻唤和着杂沓的足步,流向神祠的外面去。一时屋里静悄悄的了,简直空洞得十分怕人。
  我轻轻地抬起头,朝破壁缝中望去,外面一片清朗的月色,已把山峰的姿影、岩石的面部和林木的参差,或浓或淡地画了出来,更显着峡壁的阴森和凄郁,比黄昏时候看起来还要怕人些。山脚底,汹涌着一片蓝色的奔流,碰着江中的石礁,不断地在月光中溅跃起、喷射起银白的水花。白天,尤其黄昏时候,看起来像是顽强古怪的铁索桥呢,这时却在皎洁的月下,露出妩媚的修影了。
  老头子和野猫子站在桥头。影子投在地上。江风掠飞着他们的衣裳。
  另外抬着东西的几个阴影,走到索桥的中部,便停了下来。蓦地一个人那么样的形体,很快地丢下江去。原先就是怒吼着的江涛,却并没有因此激起一点另外的声息,只是一霎时在落下处,跳起了丈多高亮晶晶的水珠,然而也就马上消灭了。
  我明白了,小黑牛已经在这世界上凭借着一只残酷的巨手,完结了他的悲惨的命运了。但他往天那样老实而苦恼的农民样子,却还遗留在我的心里,搅得我一时无法安睡。
  他们回来了。大家都是默无一语地悄然睡下,显见得这件事的结局是不得已的,谁也不高兴做的。
  在黑暗中,野老鸦翻了一个身,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江水实在吼得太大了!”
  没有谁答一句话,只有庙外的江涛和山风,鼓噪地应和着。
  我回忆起小黑牛坐在坡上歇气时,常常爱说的那一句话了:
  “那多好呀!那样的山地!还有那小牛!”
  随着他那忧郁的眼睛瞭望去,一定会在晴明的远山上面,看出点点灰色的茅屋和正在缕缕升起的蓝色轻烟的。同伴们也知道,他是被那远处人家的景色,勾引起深沉的怀乡病了,但却没有谁来安慰他,只是一阵地瞎打趣。
  小骡子每次都爱接着他的话说:
  “还有那白白胖胖的女人啰!”
  另一人插嘴道:
  “正在张太爷家里享福哪,吃好穿好的。”
  小黑牛呆住了,默默地低下了头。
  “鬼东西,总爱提这些!我们打几盘再走吧,牌喃?牌喃?谁捡着?”
  夜白飞始终袒护着小黑牛;众人知道小黑牛的悲惨故事,也是由他的嘴巴传达出来的。
  “又是在想,又是在想!你要回去死在张太爷的拳头下才好的!同你的山地牛儿一块去死吧!”
  鬼冬哥在小黑牛的鼻子尖上示威似地摇一摇拳头,就抽身到树荫下打纸牌去了。
  小黑牛在那个世界里躲开了张太爷的拳击,掉过身来在这个世界里,却仍然又免不了江流的吞食。我不禁就由这想起,难道穷苦人的生活本身,便原是悲痛而残酷的么?也许地球上还有另外的光明留给我们的吧?明天我终于要走了。
  次晨醒来,只有野猫子和我留着。
  破败凋残的神祠,尘灰满积的神龛,吊挂蛛网的屋角,俱如我枯燥的心地一样,是灰色的、暗淡的。
  除却时时刻刻都在震人心房的江涛声而外,在这里简直可以说没有一样东西使人感到兴奋了。
  野猫子先我起来,穿着青花布的短衣,大脚统的黑绸裤,独自生着火,燉着开水,悠悠闲闲地坐在火旁边唱着:
  江水呵,
  慢慢流,
  流呀流,
  流到东边大海头
  我一面爬起来扣着衣纽,听着这样的歌声,越发感到岑寂了。便没精打采地问(其实自己也是知道的):
  “野猫子,他们哪里去了?”
  “发财去了!”
  接着又唱她的:
  那儿呀,没有忧!
  那儿呀,没有愁!
  她见我不时朝昨夜小黑牛睡的地方瞭望,便打探似地说道:
  “小黑牛昨夜可真叫得凶,大家都吵来睡不着。”
  一面闪着她乌黑的狡猾的眼睛。
  “我没听见。”
  打算听她再捏造些什么话,便故意这样地回答。
  她便继续说:
  “一早就抬他去医伤去了!他真是个该死的家伙,不是爸爸估着他,说着好话,他还不去呢!”
  她比着手势,很出色地形容着,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一样。
  刚在火堆边坐着的我,简直感到忿怒了,便低下头去,用干枝拨着火,冷冷地说:
  “你的爸爸,太好了,太好了!可惜我却不能多跟他老人家几天了。”
  “你要走了么?”她吃了一惊,随即生气地骂道,“你也想学小黑牛了!”
  “也许不过”
  我一面用干枝划着灰,一面犹豫地说。
  “不过什么!不过!爸爸说得好,懦弱的人,一辈子只有给人踏着过日子的。伸起腰干吧!抬起头吧!羞不羞哪,像小黑牛那样子!”
  “你的爸爸,说的话,是对的,做的事,却错了!”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并且昨夜的事情,我通通看见了!”
  我说着,冷冷的眼光浮了起来。看见她突然变了脸色,但又一下子恢复了原状,而且狡猾地说着:“嘿嘿,就是为了这才要走么?你这不中用的!”
  马上揭开开水罐子看,气冲冲地骂:
  “还不开!还不开!”
  蓦地像风一样卷到神殿后面去,一会儿,抱了一抱干柴出来。一面拨大火,一面柔和地说:
  “害怕么?要活下去,怕是不行的。昨夜的事,多着哩,久了就会见惯了的。是么?规规矩矩地跟我们吧,你这阿狗的爹,哈哈哈。”
  她狂笑起来,随即抓着昨夜丢下了的木人儿,顽皮地命令我道:
  “木头,抱,抱,他哭哩!”
  我笑了起来,但却仍然去整理我的衣衫和书。
  “真的要走么?来来来,到后面去!”
  她的两条眉峰一竖,眼睛露出恶毒的光芒,看起来,却是又美丽又可怕的。
  她比我矮一个头,身子虽是结实,但却总是小小的,一种好奇的冲动捉弄着我,于是无意识地笑了一下,便尾着她到后面去了。
  她从柴草中抓出一把雪亮的刀来,半张不理地递给我,斜瞬着狡猾的眼睛,命令道:
  “试试看,你砍这棵树!”
  我由她摆布,接着刀,照着面前的黄桷树,用力砍去,结果只砍了半寸多深。因为使刀的本事,我原是不行的。
  “让我来!”
  她突地活跃了起来,夺去了刀,作出一个侧面骑马的姿式,很结实地一挥,喳的一刀,便没入树身三四寸的光景,又毫不费力地拔了出来,依旧放在柴草里面,然后气昂昂地走来我的面前,两手叉在腰上,微微地噘起嘴巴,笑嘻嘻地嘲弄我:
  “你怎么走得脱呢?你怎么走得脱呢?”
  于是,在这无人的山中,我给这位比我小块的野女子窘住了,正还打算这样地回答她:
  “你的爸爸会让我走的!”
  但她却忽然抽身跑开了,一面高声唱着,仿佛奏着凯旋一样。
  这儿呀,也没有忧,
  这儿呀,也没有愁,
  我慢步走到江边去,无可奈何地徘徊着。
  峰尖浸着粉红的朝阳。山半腰,抹着一两条淡淡的白雾。崖头苍翠的树丛,如同洗后一样的鲜绿。峡里面,到处都流溢着清新的晨光。江水仍旧发着吼声,但却没有夜来那样的怕人。清亮的波涛,碰在嶙峋的石上,溅起万朵灿然的银花,宛若江在笑着一样。谁能猜到这样美好的地方,曾经发生过夜来那样可怕的事情呢?
  午后,在江流的澎湃中,迸裂出马铃子连击的声响,渐渐强大起来。野猫子和我都感到非常的诧异,赶快跑出去看。久无人行的索桥那面,从崖上转下来一小队人,正由桥上走了过来。为首的一个胖家伙,骑着马,十多个灰衣的小兵,尾在后面。还有两三个行李挑子,和一架坐着女人的滑竿。
  “糟了!我们的对头呀!”
  野猫子恐慌起来,我却故意喜欢地说道:
  “那么,是我的救星了!”
  野猫子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把嘴唇紧紧地闭着,两只嘴角朝下一弯,傲然地说:
  “我还怕么?爸爸说的,我们原是在刀上过日子哪!迟早总有那么一天的。”
  他们一行人来到庙前,便歇了下来。老爷和太太坐在石阶上,互相温存地问询着。勤务兵似的孩子,赶忙在挑子里面,找寻着温水瓶和毛巾。抬滑竿的夫子,满头都是汗,走下江边去喝江水。兵士们把枪横在地上,从耳上取下香烟缓缓地点燃,吸着。另一个班长似的灰衣汉子,军帽挂在脑后,毛巾缠在颈上,走到我们的面前。枪兜子抵在我的足边,眼睛盯着野猫子,盘问我们是做什么的,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
  野猫子咬着嘴唇,不作声。
  我就从容地回答他,说我们是山那边的人,今天从丈母家回来,在此歇歇气的。同时催促野猫子说:
  “我们走吧!阿狗怕在家里哭哩!”
  “是呀,我很担心的。唉,我的足怪疼哩!”
  野猫子作出焦眉愁眼的样子,一面就摸着她的足,叹气。
  “那就再歇一会吧。”
  我们便开始讲起山那边家中的牛马和鸡鸭,竭力作出一对庄稼人的应有的风度。
  他们歇了一会,就忙着赶路走了。
  野猫子欢喜得直是跳,抓着我喊:
  “你怎么不叫他们抓我呢?怎么不呢?怎么不呢?”
  她静下来叹一口气,说:
  “我倒打算杀你哩;唉,我以为你是恨我们的。我还想杀了你,好在他们面前显显本事。先前,我还不曾单独杀过一个人哩。”
  我静静地笑着说:
  “那么,现在还可以杀哩。”
  “不,我现在为什么要杀你呢?”
  “那么,规规矩矩地让我走吧!”
  “不!你是让爸爸好好地教导一下子!往后再吃几个人血馒头就好了!”
  她坚决地吐出这话之后,就重又唱着她那常常在哼的歌曲,我的话,我的祈求,全不理睬了。
  于是,我只好抑郁地等着黄昏的到来。
  晚上,他们回来了,带着那么多的“财喜”,看情形,显然是完全胜利,而且不像昨天那样小干的了。老头子喝得泥醉,由鬼冬哥的背上放下,便呼呼地睡着。原来大家因为今天事事得手,就都在半路上的山家酒店里,喝过庆贺的酒了。
  夜深都睡得很熟,神殿上交响着鼻息的鼾声。我却不能安睡下去,便在江流激湍中,思索着明天怎样对付老头子的话语,同时也打算趁此夜深人静,悄悄地离开此地。但一想到山中不熟悉的路径,和夜间出游的野物,便又只好等待天明了。
  大约将近天明的时候,我才昏昏地沉入梦中。醒来时,已快近午,发现出同伴们都已不见了,空空洞洞的破残神祠里,只我一人独自留着。江涛仍旧热心地打着岩石,不过比往天却显得单调些、寂寞些了。
  我想着,这大概是我昨晚独自儿在这里过夜,作了一场荒诞不经的梦,今朝从梦中醒来,才有点感觉异样吧。
  但看见躺在砖地上的灰堆,灰堆旁边的木人儿,与乎留在我书里的三块银元时,烟霭也似的遐思和怅惘,便在我岑寂的心上缕缕地升起来了。
  1933年冬,上海。
  〔注〕估着:逼着。
  艾芜《山峡中》赏析
  艾芜的小说《南行记》显示出了蓬勃持久的艺术生命力。人们对《南行记》的理解,也逐步从异域风光、浪漫飘泊情调、对底层人民品性的挖掘与赞美,进而深入到人的生命本质的某些层面。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重新发现《南行记》集子里的名篇《山峡中》的价值。
  读《山峡中》,最引人思索的是关于盗贼的生活哲学。这是本篇小说的一个要眼。解释小黑牛的死,用得着它。解释这伙盗匪的生活方式,行动规则,如何能撒撒欢欢地去偷抢,把挨打受伤看成是家常便饭,夸自己狠,腰杆打断还发笑,甚至于把在伤后尚有一口气的小黑牛活活地丢到江心去还自认是正确的,炼就出一副铁石心肠,也用得着它。所以小说一开篇,在正式的故事人物还没有交代清楚的情况下,作者就别具匠心地写了一场有关“学问”在哪里的对话。鬼冬哥把“我”手中的书抢去,说这书“一个钱也不值”,“烧起来还当不得这一根干柴”,书上是“废话”,读书的是“傻子”。老头子呼应着这个问题,矜持地说出“我们的学问,没有写在纸上”。他们山贼学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不怕和扯谎”!第二句话没有说,因为“我”不是盗贼,不便传授,或者传授了你也不懂。这深奥又简朴的“学问”,是旧世界一切压入生活最底层的人要想活命,要想反抗,不得不遵循的处世之道。读书人“我”没有认同这个“学问”,也没有反驳这个“学问”。他借着小黑牛的死将这种特殊生活哲学推到了读者面前,向你诘问,要你回答,使你受到心的震动。小黑牛不离开家乡、不当盗贼是死;当了盗贼不接受盗贼理论也是死。这样一个没有天理、不讲人道的社会,就很清楚了!
  如果这时你更理解了这伙盗贼,觉得每一个盗贼包括那个铁一般沉重、世故的老头子都有那么一丝可爱,可以亲近,可以抚摸到他们一颗颗因受伤流血而变得粗砺的心,那么,你算是接近了艾芜的《南行记》,接近了这篇《山峡中》的艺术精魂。
  与小黑牛这样的死正相对应的,是野猫子那般的活法。野猫子这个女子的形象可说是中国现代文学中独一无二的女强盗形象,她使得本篇熠熠生辉,思想艺术境界加深加宽了。
  野猫子出场很迟。所有的人物都露了面,老头子为首的强盗窝里的强盗们,对小黑牛最同情的强盗,其他强盗,置身于这伙强盗之外的“我”,都一一介绍过了;面对小黑牛的受伤,反而苛责他的不断呻吟,批评他不懂得当强盗的“学问”,人物的关系也大体交代清楚了这时,野猫子如一个青春的闪电,楔入这个暗淡无光的世界。作者对这个人物特别的安排,显示了她与谁都不尽相同的地位。
  作为一个短篇,能刻画出比较复杂的人物性格特征绝非易事。这野猫子便稍稍复杂却活灵活现。她首先是一个强盗,和其他强盗类似。她又是一个年轻活泼的姑娘。无论是外部表现或内心深处,她都与别的强盗相异。一个女人生活在男人堆里,甚至不是一般的男人,而是盗贼,她必然野化(请想想《骆驼祥子》里的虎妞)。野猫子受得了打情骂俏的语言,她自己也说野话(别人说她“生孩子”,她反唇相讥说“我在生你”),毫不在乎。她不知忧愁,大声谈笑,大口吃肉,每天在刀子上过日子却悠闲而从容,这一点她比男人还要男人。野猫子的父亲为什么会带着女儿当强盗,小说里没有交代,似乎是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但其中一定隐藏着悲惨的故事。这小女子浑然不觉,倒把父亲说的强盗哲学“不怕和扯谎”执行到家。如她不怕父亲,在顽强的父亲面前她更顽强,能令老子屈服。她不怕在偷盗中暴露同伙,造成自己偷盗成功,以至于小黑牛遭到毒打。她不怕夜半参与沉没小黑牛的行动。连夜白飞都在黑夜中颤抖,哀求老头子不要残酷地干掉可怜的小黑牛;连野老鸦沉完小黑牛回到庙里都受不住那默无声响的空气,用诅咒江水风浪的呓语来掩饰内心的不平静,只有野猫子竟若无其事地干完这一切。起初,为了遮盖小黑牛死的真情,她狡猾地撒谎,一旦发现“我”知道底细,即明白表示赞成父亲的“理论”:“懦弱的人,一辈子只有给人踏着过日子的。”为了不走漏风声,保护这个强盗集体的共同利益,她同意不放走小黑牛,也不放走“我”。听说“我”要离开他们,立刻在心里涌起杀意。这真是一个美丽而可怕的强盗女子,比其他强盗毫不逊色的、转瞬之间两眼便能放出恶毒光芒来的妩媚少女!不过,作者一笔两面,又写出她的特异之处。其一,天真无邪。她玩木头人,撒娇,游戏,十足一个孩子。其二,坦率真诚。当“我”在官兵面前巧妙地掩护了她,没有暴露她和整个强盗窝之后,野猫子真情毕露,欢喜得直跳,抓住“我”喊:“你怎么不叫他们抓我呢?怎么不呢?怎么不呢?”(人物语言活跳跳的)并向“我”坦白承认刚才还想杀死“我”的意图。其三,终究还是个女人,她的内心是温软的。她“还不曾单独杀过一个人”。她完全是一朵野性之花,在充满污秽的地狱傲然绽放。她不是那种出污泥而不染的圣洁人物,她已经沾染,要说手段能毒化目的,环境能弄脏灵魂,野猫子有点例外,她仿佛站在野蛮与光明,恶与善交界之处,站在地狱与天堂的临界点上,在惨酷无比的生存斗争中,一面毫无顾忌地以恶对恶,一面照旧透出不息的心灵之光。完成这个江湖奇女子形象最后一笔的,是那个意味深长的简练结尾“我”一觉醒来,发现野猫子和众强盗都已离开,仅给他留下了那三块银元。读者可以想象到野猫子向老头子叙述“我”知道内情又搭救她的经过,叙述“我”并不打算入伙的决心。可能就是她偷偷在书中夹了银元作为盘缠相送她和他们相信了“我”不会出卖别人,相信了世界上还有善良和真诚,而她和他们也用善良和真诚来回报他。这个结尾写得实在精彩,它提起了全篇,用一束强光(也许转瞬即逝也无妨)最后打在这群外表蛮横,似乎不遵守任何既定道德规范的强盗们身上!
  小说越过表现社会不平、社会反抗的层次,表现落进这一强盗世界的四类人物。第一,做惯了强盗而且把强盗原则发挥到极致的人,以老头子为代表。第二,承认强盗原则,做成强盗,却在灵魂深处留下善良根苗,可能在某种条件下闪现光亮的人,这就以野猫子为代表,包括夜白飞。第三,是指做着强盗却不能按强盗行事者,即小黑牛。第四,因为偶然的机会旁观了强盗们生活的知识分子,他理解与同情了强盗的原则,并不赞同,更不预备被黑暗所吞没,这当然便是“我”。小说通过这四类人,尤其是野猫子的描写,探讨了人性的恶中之善的存在方式,并认定在周遭一片黑暗的社会里,当善良已经沦为软弱可欺的东西的时候,“恶中之善”所能具有的那个理想价值和审美意义。野猫子身上发出的炫目的美,大概正在这里。纵观世界文学史上上下下,最著名的类似的例子便是梅里美《嘉尔曼》里的女主人公,而野猫子正是中国的嘉尔曼。
  上面所说的第四种人“我”,还应分析几句。“我”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同时是个“观察者”,故事的叙述人。他是作者的一个变形,他对《山峡中》的整个事件有个判断。野猫子对他说沉没小黑牛的做法是对头的,她父亲的哲学是正确的,“我”回答说:“你的爸爸,说的话,是对的,做的事,却错了!”使得小说具有了多种的音调。四种人有四种音调,独独这个音调最有穿透的作用,引人深思。全篇小说关于“恶”与“善”的复杂含义也就得以重新组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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