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道者（33）

　　三十三、反戈一击
　　在建华山大队办公室小楼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围着一大群人，大家议论纷纷，原来是井系旗派头头潘先杨、王诚树被打死以后，他们的尸首被抬来大队部，丢在大队办公室旁边的一块空地上，供战地记者们拍照，成了县革委会执行中央【七、三】布告，清剿井系旗派残匪的战利品【下午我参加学习班，也赶去现场观看，现场的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战地记者们非常忙碌，围来转去，从各个角度拍了几十张照片，先后登载在文昌“三代会”的【新文昌报】上，张张相片面目狰狞，令人看了心惊胆寒，确实是个十恶不赦的“匪首”。现在，这些照片全部被销毁，一张也找不到了，否则，又成了珍贵的文革文物了。
　　联总派们对死人也不放过，又在他们身上大泼污水，增加了许多罪名。如王诚树逃命时分文未带，伙食全靠村民们供应，拍照时，就在他的身旁摆放了许多钱款、粮票、手榴弹等脏物，说明王诚树等人是个穷凶极恶的打砸抢首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井系旗派“匪首”们的下场确实可悲。潘先杨、王诚树的遗体被拍照，被验明正身以后，联总派指挥部就叫人【还是我堂哥、胡须李他们】把他俩抬到靠近海滩的一片荒地上，草草地埋掉了，连个记号也不做。潘先杨是本地人，几天后他的家人就把他的遗体挖了出来，重新安葬。王老师的家人当时远在在广州，连他的死讯也不知道。几年后他的家人来寻找他的遗体，连一块骨头也找不到，早已被野狗叼走了。1979年，紫贝县人民政府在处理文化大革命遗留问题中，王诚树老师最先平反昭雪。他的家人委托我们同学寻找王老师的遗骸，同学们在埋葬他的地方什么也没找到，只得在原地挖一些泥沙装进一个土罐里，在附近一个地方埋了下来，并立下了碑记，作为王老师的坟墓。
　　潘、王被打死以后，除符开明外，井系旗派红农会所有头头全部被抓获。符开明这时已经被清剿大军包围在文教公社的一个小山村里，动弹不得，他的身边只有十多名武装人员，剿灭他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至此，县革委会名为执行【七、三】布告，实为清剿井系旗派的军事行动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为此，县清剿指挥部决定：8月3日在东郊建华山大队隆重举行清剿祝捷大会。
　　8月3日，又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
　　上午，我带着紧张的心情来到大队部参加受蒙蔽群众学习班。这是第三天的学习班了，今天的学习班又增加了一个新内容：每个人都要捡讨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并捡举和揭发井系旗派头头的“罪行”。
　　该说些什么呢？我在心里掂量着：说重了不行，他们会把我送到县城的学习班里去，有可能会被打成【五、一六】分子【井系旗派许多骨干分子都被打成五、一六分子，遭到关押】，那可就惨了。说轻了呢，也不行，他们【联总派】又会说态度不好，故意隐埋自己的错误，要打态度【指惩罚】。我回顾了自己一年多来参加派性斗争的经历，确实做了不少“坏事”，也说了许多“错话”，井系旗派的许多活动，哪一次没有我的份？我真的是一个“可恶分子”。要把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所做的事情都抖出来，那可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经过认真的思考，我明确了自己的捡查思路：原则性的问题不说，只说一般的。如打砸抢啦，冲击专政机关啦，偷窃国家机密啦，这些我绝对不能说。至于一般的武斗之类，井系旗派许多群众都参与，我就尽量说，越多越好。我要尽量争取在这一次检查中获得联总派群众的好感，以求他们对我的“宽大处理”。
　　今天的学习班也跟前两天有所不同，有一大群联总派群众赶来参加。我知道，这是上面的意图，他们表面上是来帮助站错队的群众认识错误，实际上是给井系旗派群众下马威，增加他们的心理压力。联总派又一次找到了报复井系旗派的机会。
　　由于参加大会的人太多【联总派群众也来参加】，大队革委会指示各生产队自己组织会场。我们这个会场由生产队长三叔主持，治保主任负责记录。
　　为了争取主动，我第一个发言：“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同志们，贫下中农同志们，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做了许多坏事，通过学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学习中央【七、三】【七、二四】布告，在同志们的帮助下，我经过深刻的反省，在思想上有了新的认识，我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犯了极其严重的错误。在这里，我要向大家做认真的检讨，痛改前非，重新站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接着，我向他们讲述了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经历，如五一二行动啦，六二二大围攻啦，八一四抢枪啦，等等，我特别着重介绍自己跟随潘先杨参加武斗的经过。由于潘先杨已经毙命，死无对证，我尽量往他身上泼脏水，以显示自己“重新做人”的决心。
　　我讲得非常生动，有条有理。因为这些事我都经历过，才刚刚成为往事，我历历在目。
　　人们象听故事一样地听我的发言，整个会场悄然无声。
　　正当我在社员群众面前滔滔不绝地讲述我在文革中的故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也加入到听众的队伍中来，他一身公安人员的装扮：草绿色军上衣，蓝色的裤子，头载解放军帽子，红色领章，红色国微显得格外醒目。他正虎着脸，目不转睛地瞪着我。
　　我侧目一看，大吃一惊：原来他不是别人，而是大名鼎鼎的公安局口牙派出所所长陈家云。以前在县城里多次遭遇，我们相互认识，并多次发生过磨擦。他是联总派的一名干将。
　　看到他也在场，我心里冷了半截，赶快结束了发言。
　　他还是虎着脸，一付盛气凌人的样子：“说呀！怎么不说了呢？”
　　我心里虚得很：“陈所长，我的检讨完了。”
　　陈家云挥手叫我站起来：“我认识你，你是井岗山一纵的！你也做了不少坏事！”
　　所谓“一纵”，是指紫中井岗山中最早起来造反的那一批同学。陈家云说“你是一纵的”，意指我的错误相当严重。
　　在他的面前，我只好装作“孙子”：“陈所长，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犯了严重的错误。我一定认真接受革命群众的教育，深刻反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希望陈所长帮助我改正错误！”
　　陈家云对我的回答毫无回应，他满脸冷峻，他瞪了我一会儿，若有所思，接着叫我跟着他走：“你就讲到这里，其他人接着讲，你现在跟着我走，我有事找你！”
　　我象挨了一悶棒似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我完了！我完蛋了！谁叫我讲那么多？真是自作自受！
　　我默默地跟他走，我不敢问他找我什么事。
　　他把我带到大队革委会办公室，叫我站在门口，独自一个人进去了。一会儿，他出来了，沉着脸：“你进去吧！”
　　我心里“呯呯”乱跳，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走进去的。我心里想：是祸是福，就看这一刻了。
　　大队革委会主任黄某某【大队总支书记、联总派头头】坐在办公台旁边【注意：不是正中，这个位置使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他微笑地看着我，声调有点温和：“刚才陈所长向我介绍了你的情况，说你的检查比较彻底，有典型性，他感到满意。他有个想法，让我来跟你说。今天县革委会在我们大队召开万人祝捷大会，需要有一个受蒙蔽的群众在台上讲话，我们决定让你在大会上再做一次检讨，以教育广大受蒙蔽群众，你看怎么样？”
　　天哪！是这么一回事！我的头“嗡”的一下炸开了，我浑身发抖，几乎要跪了下来：“黄书记，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我知道我犯了极其严重的错悟，但我从来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就是上了台，我也讲不了，我怕讲错了！”我极力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
　　黄书记站了起来，想了一下，做出了新的决定：“这一次你无论如何要在群众大会上作检讨，这是考验你忠不忠于毛主席，忠不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最好机会。我通融了一下，刚好有个民兵大会正在开，有几百人，你就在这个大会上作检讨吧！”
　　这一次我不好再推辞了，再拒绝就等于把自己推向绝路。于是我答应了：“我同意，但我不知道自己讲得好不好。”
　　黄书记把我带出门外，他自己赶往会场去了。
　　一会儿，来了两个民兵，他们把我象押送犯人一样地带往大队幼儿园大院。
　　大会正在开始，一个民兵的头头正在台上讲话。幼儿园大院里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人数有好几百。民兵们个个肩上都压着枪，虎视眈眈地瞪着我。一看着阵势，我有点胆怯了。
　　一到会场，民兵头头就叫我在讲台前面站着，有点象审讯犯人的架势。我浑身发抖，不敢正眼看下面的人，心窝里“扑扑扑”地直跳个不停。怎么啦？我在心里暗骂自己：以前那样惨烈的武斗场面自己都毫无退宿，今天怎么象个缩头乌龟一样！他们会吃了自己？镇定！再镇定！千万不要讲错话！要尽量表现好自己，争取再领一张“放行证”。
　　民兵头儿很快地结束了讲话，接着由我向民兵们做检讨。这时我的心慢慢地安静了下来，不象刚才那么慌张了，头脑也清醒过来了。我向台下的民兵们重复了我早上的“检讨”，并有所发挥。在检讨过程中，我把更多的污水泼向潘先杨、王诚树他们，以赢得民兵们的欢心。我重点介绍我跟随潘先杨队伍参加武斗的经过，象讲故事一样，时间、地点、人物、经过都讲得清清楚楚，具体生动，民兵们都听得津津有味，有些人还咧着嘴巴笑了起来，再也不象我刚来时那样凶神恶煞了。我一口气讲了很长时间，最后被民兵头儿打断了：“不要讲了！散会！”
　　民兵们都走了，我被孤零零地搁在那里，再也没有人管我了，我自由啦！
　　1968年8月3日上午10点多钟，紫贝县清剿祝捷大会在建华山大队举行，我也带着复杂的心情参加了这个大会。
　　会场里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人头。附近大队的联总派群众也赶来参加，县革委会在报道上说是万人大会，但我估计没有那么多人，因为这个会场就根本无法容纳那么多的人。主席台正中悬挂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两边张贴着一付不伦不类的对联：执行七、三布告军民一齐奋战：落实主席指示争取更大胜利。最醒目的是悬挂在椰子树上的一长串红色鞭炮，足有几十米之长，从树顶一直挂到树底下，联总派正是用它来庆祝自己的辉煌胜利的。
　　大会在【东方红】乐曲和鞭炮声中开始。【东方红】乐曲奏完了，鞭炮还“僻僻剥剥”地响个不停。整个会场里弥漫着鞭炮散发的火药味。
　　一会儿，会场里响起一阵阵“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的喧嚣声，无数支手臂举了起来，挥动着红宝书，会场里成了红色的海洋。
　　县革委会副主任郑介武主持了大会。他首先宣读了广东省、滨海行政区革委会给紫贝军民发来的贺电。贺电称：我们热烈祝贺你们坚决执行中央【七、三】布告和【七、二四】布告，英勇地粉碎了一小撮阶级敌人的新反扑，并取得了伟大的胜利。这是xxx革命路线的又一辉煌胜利，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又一丰硕成果！
　　县革委会副主任、县武装部部长林江代表县革委会讲话，他指出：“在滨海区革委会和县革委会的正确领导下，在解放军的大力配合下，经过全县人民的英勇奋战，这次清剿军事行动取得了辉煌战果：拔除井系旗派反革命据点多处，击毙匪首潘先阳、王诚树、龙潭：抓捕井系旗派坏头头朱运明、陈川绵、肖跃才、王秀全、陈川楷、扬迎云、韩相元、扬绍经、王华民、吴雄等数百人。反对革命委员会的井系旗派已不复存在。这是xxx思想的伟大胜利，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辉煌战果！”
　　在林江的讲话过程中，人们不断高呼口号：
　　“坚决贯彻执行中央【七、三】【七、二四】布告！”
　　“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万岁！”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
　　接着，各界代表们也先后讲话。对于他们的发言，我已无心关注，无非是一些陈词滥调，对井系旗派展开新一轮的攻击。井系旗派已经彻底完蛋了，谁都可以讲它的坏话，再也没有人敢为它讲一句公道话了。井系旗派已经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