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铺陈同性恋者的世界。 白先勇笔下的孽子,是一群被放逐在外,失去了家庭、学校,失落了亲情、爱情的年轻孩子。对于这群脆弱的,受伤的青春鸟,作者以同情的笔触,哀矜的胸怀,描绘他们的悲欢离合,喜怨哀伤,呈现他们受情欲折磨的千般痛苦,被社会遗弃的无尽悲哀。 白先勇在这部书的扉页上,题着短短几行字: 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独自彷徨街头, 无所依归的孩子们。 看得出来,白先勇对他笔下这群人物的命运,有深刻同情,对他们在黑暗角落里的生活,也有深切体认。全书厚达四百页的《孽子》,可将情节简略分成三股架构:叙述者李青(阿青)逃家的故事,莲花池畔龙子杀死阿凤的前后因果,以及傅老爷子父子的悲剧。 阿青在高中时代因猥亵行为,被学校勒令退学,沦落新公园后,杨金海(玻璃圈总教头)收容了他。李青因退学事件被父亲逐出家门,从此未再回家。住龙江街贫民窟的父亲原是过气军人,在台被革职,母亲是年轻瘦小乡下人,经常被酒醉丈夫打得鼻青脸肿。她因受不了虐待而逃家,最后沦落歌舞团,而后妓女,贫病而死。李青把母亲骨灰寄给父亲,请他葬在弟弟墓旁,自己仍不愿回家,这是第一对父子冲突的故事。 李青曾在新公园池畔偶遇玻璃圈中神话人物龙子。龙子当年把刀插在阿凤的心口上,是轰动圈内的大新闻,但亦是被父流放国外的开始:我在世一天,你不能回来。龙子长年在美国流浪,在异国玻璃圈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李青见到龙子时,龙子刚回来奔丧,但亲友仍不许他见父一面。龙子是第二对父子冲突的故事。 傅老爷的独生子傅卫,陆军官校毕业一年后下部队,跟士兵发生暧昧关系,军方要撤职查办,老父大怒。傅老爷子过去当将军带兵时,曾枪毙两个犯同罪士兵,想不到竟报应到自己儿子身上。军事法庭出庭前一日,傅卫打电话要求见父亲一面,傅老冷然拒绝,不听解释。儿子失望痛苦之余,在军中寝室举枪自杀,这天刚好是傅老爷子五十八岁生日,其悔恨可知,傅家是第三对父子冲突的故事。 透过主角阿青的叙述与串连(龙子与傅老先生都爱他帮助他),呈现了同性恋世界爱恨情仇的不同典型。令人注目的是,这三对儿辈全因同性恋的缘故,造成可怕的父子冲突:三位孽子的罪永不得洗刷,他们被逐之后,一辈子都回不了家。 《孽子》是白先勇第一部,也是仅有的一部长篇,最早在他自己办的《现代文学》复刊号上连载,民国七十二年远景出版社印行,距离他短篇集《台北人》初版,整整十二年。目前市面上允晨版较普及。英译本1995年在旧金山出版,由GaySunshinePress印行。 在那黑暗王国里 白先勇在小说一开头,用第一人称阿青的口吻,首先对读者形容这向不为外人所知,同性恋者的隐密世界: 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天一亮,我们的王国便 隐形起来了,因为这是一个极不合法的国度:我们没有政府,没有宪法,不被承认,不受尊重,我们有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国民。(页三) 作者故意用王国这样的形容词,其实王国的疆域十分狭小,只是台北市馆前街新公园里,那个长方形莲花池周围一小撮的土地。作者虽然只说黑夜,但我们联想得到这个世界的黑暗,因为它没有白天。也因如此,接下来用到乌合之众的成语,更是神来之笔。这些文字上的难题,全难不倒翻译高手葛浩文教授(HowardGoldblatt),他既有多年翻译经验,英文又是他的母语,很能掌握中英文转换之际的微妙变化,且看他这段精彩演出: Therearenodaysinourkingdom,onlynights。Assoonasthesuncomesup,ourkingdomgoesintohiding,wehavenogovernmentandnoconstitution,weareneitherrecognizednorrespectedbyanyone,ourcitizenryislittlemorethanrabble。 难为他把乌合之众这句通常用来形容军队的成语,翻译得如此贴切,整段用句简短洁净,紧紧跟随原著的文字风格。作者接着又描写这片国土的周围环境: 我们国土的边缘,都栽着一些重重迭迭,纠缠不清的热带树丛:绿珊瑚、 面包树,一棵棵老得须发零落的棕榈,还有靠着马路的那一排终日摇头 叹息的大王椰,如同一圈紧密的围篱,把我们的王国遮掩起来,与外面世界,暂时隔离。然而围篱外面那个大千世界的威胁,在我们的国土内,却无时无刻不尖锐的感觉得到。 Thefringesofourterritoryareplantedwithallsortsoftropicaltrees:greencoral,breadfruit,palmssooldtheirdroopingfrondsnearlytouchtheground,and,ofcourse,thestandofoldcoconuttreesalongsidetheroadthatwavetheirheadsinexasperationthedaylong。 仔细读原作者对这些树的描写,将发现树已经被拟人化了:第一,他们必定是老人,留了长胡子,而且很老很老,老得须发都快掉光了。其次,他们还必定权力很大,因为是大王椰,又常常心情不好,终日摇头叹息。其三,这类老人的数量恐怕还不少,他们重重迭迭,拥挤而且纠缠不清。 各家的解读策略 举出上面的句子,是为了介绍《孽子》这部小说的几种不同读法。 《孽子》发表至今,出现过各式各样的评论文章,事实上,这些文字集合起来,无异是一次评论方法的展览场。例如,好些评论家探讨这部小说的主题,认为白先勇要呈现的,除了父与子冲突,还有灵与欲的对立。也有评家运用心理学理论,套引佛洛伊德的话,以儿子有同性恋的行为表现,通常是由于一个软弱无能的父亲配上了一个男性化的母亲(蔡源煌),来解读阿青被放逐的故事。 《龙应台评小说》一书也有专章讨论:她称赞白先勇在阿青这一家人爱与恨的处理上,技巧圆熟,描写深刻。又认为这部小说,重要的主题之一,是呈现一个少年成长的心路历程,也就是阿青从欲逐渐步上灵的人生旅程。 很有意思的一篇,是把《孽子》看成一部国族或台湾现况的政治寓言。 袁则难发表在《新书月刊》的评论,认为孽子是一本有关家国的书,有关中国命运的书。他在文中干脆指出:新公园是台湾的缩影,也直接解读前面提到树的拟人化描写: 中华民国的不受联合国尊重,不被承认中国,是最令白先勇痛心疾首的恨事,无时无刻不尖锐地感到。而最受不了的,是整天摇头叹息,而不做任何事的那些大王椰,使这个王国一直处身在黑暗里,见不到曙光。白先勇深深地感到悲哀,才谱出这大悲咒(论《孽子》的政治意识,1984年)。 我们需注意这篇文字的发表时间八年代初台湾尚未解严,国会也尚未改选,那时的文化界也不像今天这样泛政治化。袁在当时甚至认为白先勇采取同性恋故事题材,是藉此避过政治的耳目,是要形成晦涩的外表,以达成讽刺攻击的目的而不被人轻易抓着把柄。十年来评论家各说各话,真是典型的一部《孽子》,各自表述了。 最后,需提一下书名的英译。孽子二字,既能呈现那群孩子在阴暗角落的具体形象,又能暗喻小说冤孽的命题,只用极少的字,却有多重寓意,实在是相当难译的书名。葛浩文高明地也只用两个英文字:CrystalBoys翻译出来,不但涵盖中文惯用的玻璃圈比喻Crystal即水晶,而且把孽子的子那青涩少年的形象,也对映地用Boys准确翻译出来,当真是玲珑剔透的译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