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南溪边防十一连:往事并不如烟 胡弟章 作者任连队文书时留影。 1979年4月,我作为准备打仗补充前线的新兵,从贵州家乡来到云南河口前哨,分到大南溪,连队称云南省军区边防第13团3营11连。连队戍边作战任务繁重,生活环境条件却异常艰苦恶劣。边防连队生活中那些酸甜苦辣的往事,数十年来并不如烟,而是如刀,刻在心里,终身难忘。 豆腐乳风波 1979年5月,大规模的对越自卫反击作战刚刚结束,边境线上还不时传来零乱的枪炮声和地雷的爆炸声,战争的气息仍然笼罩在边疆人民的心里。我们连队由于4月才新组建,没有现成的营地、营房,更没有生活食品、物资储备。后勤保障需要到10多公里以外的蔬菜批发市场去采购。如遇山体塌方、公路中断,只能以军用罐头和豆腐乳代替蔬菜。连队营地几经选址、转移,其间,本身个人装备要随身携带,同时,还要搬迁连队统一配备的枪支弹药。不仅劳动强度大,而且体力透支也大。如果连续数日没有蔬菜仅靠罐头和豆腐乳下饭,对于那些20岁左右的小伙子来说,怎能满足! 这天,我们从大南溪国营农场的三队搬迁到二队后面的山坡上,好不容易在一片茂密的荆棘丛中开辟出空地,搭好帐篷,大家都已精疲力尽。开饭时,连罐头都没有了,只有每人一团豆腐乳,我们班个个都忍不住多要了一团。 作者(右二)与战友们在大南溪南溪河畔。 我们班是第1排1班。在部队,1班通常都是连队的尖刀班、排头兵,样样工作都要冲在前、干在先。我们班长刘德权是一个在工作岗位上已婚入伍的老同志,入伍前是区食品站的正式职工。对他的入伍,我们很多人都不理解,不在安全舒适的家里瞻仰老人、抚育子女,来这边防连队冒生命危险。可他却认为,报效祖国,不分男女老幼,要是在平时,还不能参军入伍呢。他平时就喜欢看兵书、玩枪弹,是三番五次找到武装部领导,才得以入伍的。 我们班多要的一团豆腐乳,被连队司务员看到了,他谴责我们多吃多占的行为,还说要到连队领导那里去反映,给我们集体处分。 一时间,一团豆腐乳的事,在全连闹得沸沸扬扬。有的说,我们班太不像话,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有的讲,我们班的人是来混饭吃的,不是当兵尽义务的;有的谴责我们思想觉悟太低…… 听到这些议论,刘班长心里五味杂陈,很是难受,我们更是毫无主张,不知如何是好。 下午,我们班的任务是搬迁连队统一装备的200余箱弹药。可刘班长却命令我们,谁也不准去,休息。 看到我们没去执行任务,有人在我们帐篷周围大声说:不像话,竟敢不服从命令。这可是战争时期,怕是要执行战场纪律哟。 什么是战场纪律我们不懂,刘班长知道。他说战场纪律就是:轻的处分,重的枪毙。 难道我们要被处分、枪毙?大家心里忐忑不安。可刘班长却异常镇定,他就是要连队领导给个说法,一团豆腐乳到底算得上什么? 不一会,指导员普家儒来了,他关切地询问大家,是不是生病了,身体不舒服? 作者(右)在河口南屏的红河畔。 刘班长起床向指导员行了个军礼,说:指导员,我们不是身体有病,是心里不舒服。你来评评理,我们多吃了一团豆腐乳,有的说要处分,有的讲我们不是来尽义务的,有的甚至说还要执行战场纪律。我们都是自卫反击战打响后来到部队的,不是和平时期想跳出"农门"作为跳板来的。从报名的那天起,我们就做好了随时为保卫祖国、保卫边疆献出生命的准备。一团豆腐乳与一条生命,哪个轻哪个重? 普家儒指导员神情严肃庄重,语气诚恳、温和地说:是啊,你们能在战争时期、在祖国最需要的时候到部队,你们勇于为国献身的精神令人感动。多吃一团豆腐乳不是你们的错,是我们的后勤保障工作没做好。我给你们道歉了。紧接着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见指导员这么一说一鞠躬,大家心里松了一口气,估计不会被处分,更不会执行什么战场纪律了。 指导员继续说:但部队是有纪律的,安排的任务应该不折不扣地完成。 听到这,刘班长喊一声:大家都起来,先完成任务去。指导员把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于是,我们个个都生龙活虎般去搬运弹药了。1箱步枪子弹足有40多斤重,我们个个都一手拎一箱,就连年仅17岁的小廖都不甘示弱,跟大家一起冲来跑去。没多少时间,200多箱弹药就住进了临时搭建的军械帐篷。 其他班排的战友看到我们很快完成了任务,个个都伸出大拇指:真是吃得才做得呀! "《今天我休息》" 1980年3月的一天,是连队的休息日,一个与我同时入伍的同乡战友,从前哨排到连部附近的小卖部购买生活用品,途经连部时问我,晚上有没有电影? 我说:有,《今天我休息》。 作者(右四)调到军分区情报站后与无名英雄战友们留影。 话音刚落,他雨点般的骂声就倾泻而来: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文化高一点、在连部放电影嘛,傲气什么?还战友、同乡呢,你知不知道,没有我们在前面站岗放哨,你能安心生活、安心放电影吗?你今天还想休息…… 一时间,我被骂得词穷口钝,不知如何解释是好,只好任其发泄。 的确,前哨排与越军阵地遥相对望,双方的军号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按他们的话说,且不说免检出国观光旅游,连个小小的方便都可以跨国。可在战争时期,白天夜晚值班站岗,都要百倍警惕,严防越军进攻或偷袭。否则,自身安全难保,还危及国家主权尊严、领土完整,愧对祖国愧对人民。 前哨排每3个月轮换一次。在前哨排期间,只能白天看蓝天白云,晚上瞧星星月亮。我那同乡战友是连队组建以来第一批担任前沿执勤任务的,生活的枯燥、复杂的敌情,让他心中有许多纠结。 入伍前,我只知道西藏边防部队生活艰苦,大雪封山、交通中断,近半年时间不要说看书看报看电影,就连新鲜蔬菜也吃不上。没想到云南中越边境的边防部队同样十分艰苦,不仅要随时面临战争,还有亚热带地区山岳丛林中的毒蛇、蚂蟥对生命的威胁。 1980年代初的电影片,老片子较多,新影片较少,为了能让连队及时看到新影片,在团部学习放电影的时候,我就有意识地与电影队长拉上关系。当时电影队长正准备结婚成家,需要木材打制家具,我硬是找到修建边防公路的民工,把修路砍伐的树木切割成长短一致的木材,用连队的大车送去给他。所以,我们连队总是能最先看到新影片。《今天我休息》就是我们连队最先看到的。 十一连指导员普家儒。 要是在和平时期,我那同乡战友是不能应征入伍的。《征兵条例》规定,农村兵必须具备初中文化程度,可他只在学校读了一年半的初中就缀学回家了。因当时中学教育没有普及,我们县只有两所中学,他家离学校较远,单边路程都要5至6个小时,需要住校。那年代,国家还不富裕,尤其是农村,大部分家庭都还生活在贫困线,他家也不例外。如果继续学习,家里的经济负担只增不减,加上他是长子,可以帮助家里搞生产劳动,所以就放弃了继续学习。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后,国家放宽条件征补充兵,武装部领导看他身体健康,视力好、体力好,又强烈要求参军参战保家卫国,于是他和我一样,在中越边境的炮声中来到了边防线。虽然没有完成初中学历,但他渴望丰富阅历,提高文化水平,当时电影是唯一的渠道,他对电影的关注度比其他任何人都高…… 那晚,看完《今天我休息》,他觉得对不起我,特意到我的住处表示歉意,说不该不问青红皂白的向我发脾气,不该伤害我们的战友情、同乡情,恳请我不要计较,否则,他内心难过…… 之后不久,我被军分区选调到情报站工作而离开了连队,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快40年了,每次战友聚会,都会禁不住想起这件事。不是因为当时的不愉快,是他那渴望知识的上进心、勇于担当的责任意识、为人忠厚的诚恳态度,使我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两公里边防夜路 走夜路,在人的一生中平凡得不值一提。小时候为看一场电影,常常在黑夜里翻山越岭、跨沟跃河。而那次两公里边防夜路却使我毛骨悚然,又热血涌动。 当时,我是连队文书兼军械员。那晚,我从团部领得补充的军械装备---2支54式手枪后徒步返回连队,在离连队还有2公里的时候,天黑了。 作者新兵时留影。 边防线上本就人烟稀少,白天还能偶尔见到修建边防公路的民工,晚上除了一片漆黑就是死一般的沉寂。边境线仍不安宁,不时有越南特工出没…… 夜色越来越浓,我的心绪也复杂起来。悔不该听信我那当过国民党部队逃兵的父亲的话:什么有志男儿志在军营,当兵就是为了打仗。这倒好,要是堕入深沟摔死也还好交待,即使算不上战场杀敌光荣牺牲,至少也是因公殉职。若是被特工一麻袋拎到越南怎么办?当叛徒苟且偷生?不说丢尽脸面愧对列祖列宗,就是那个曾经的逃兵也饶不过我……自己舍身取义?对,反正不能出卖部队、出卖国家、出卖民族……但如果没机会自杀呢?学刘胡兰、文天祥宁死不屈,英勇就义…… 想到这,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尽管一手一支上了膛的手枪提着,但内心的紧张、恐惧仍不时袭上心头。毕竟前不久连队才通报国,友邻部队一个班长被越南特工劫走了。 我一边在新修的低洼不平的公路上胆战心惊地前行,一边设想着不同角度遭遇越南特工的应对措施:正前方,左前方,右前方都好办,手里的枪不是吃素的。怕就怕在后面猝不及防。 此时,多想有一丝亮光或者有一点声响,哪怕是事与愿违的,可在这遥远的边防线,哪来光亮、声响,真是希望越大失落就越大。这死一般的寂静,就像医院的太平间,死神就在身边。难怪我离开家那天,母亲怎么也忍不住流下眼泪,兴许预知了今天的情况。 悔不该当初放弃补习文化报考大学的机会,享受平安幸福的生活,偏偏在战争时期参军来到这边防线,冒着战场牺牲的风险不说,还要为各种意外情况担惊受怕。越想越觉得没选择好自己的人生道路,听信了父亲的只言片语:什么新中国是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打败了国民党反动派建立的,才有了今天新社会人人平等的生活,要感恩共产党、保卫新生活……越想越觉得:你都快年逾花甲了,不怕我战死沙场无尽孝之子,我又有何惧呢?越想越觉得生死算不上什么了,只要不是战场上的逃兵,不是背叛国家、民族,为祖国的需要而死,为边境人民的幸福生活而死,值! 驻守大南溪的边防第十一连。祖国南疆的一道长城。 ……走着走着,突然,远处有一束微弱的电光在晃动。 莫非真的遭遇越南特工啦?我一边迅速躲进路边的草丛占领有利地形,凭借夜色掩护,等待其靠近,一边猜想着敌人的数量,如何先发制人。平时觉得光阴似箭,此时感觉时光难熬,握枪的手都好几次出了汗。 渐渐地,光亮越来越近了,不时还有声音。狗日的小越南,真够大胆,在我们的土地上还如此打着手电、发出声音。来吧,老子作好准备了,看看是你死还是我活? 随着光亮的靠近和声音的清晰,仿佛听见是在呼叫我的名字。奇怪了,难道小越南居然知道我?还能讲中国话? 正当我准备抠动扳机时,突然觉着那声音有点熟悉。再细听,是的,是连队通信员小周和第3班班长蔡禄斌的声音:胡弟章,连领导派我们接你来了。你在哪里呀?胡弟章…… 作者近照。 高度紧张的心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在这里呢,蔡班长。我赶紧回答道,并从草丛里跳出来。 咋个这么晚啊?连长、指导员都急得要命了,几条路口都派了人来接你。饿坏了吧? 全副武装的蔡班长一边责怪我怎么不早些回来,一边用随身携带的便携式电话机向连领导报告,又吩咐炊事班赶紧煮一大碗鸡蛋面。 一股暖流顿时涌遍全身。我刚才一下子几乎瘫软的腿脚,又陡然充满力量。 这样的官兵爱、战友情,怎不令我心潮澎湃,热血涌动。手电光中,我精神百倍,向着连队方向大步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