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外婆传奇的一生，过够苦日子的人，任何享受都觉得奢侈

　　我外婆那一代，是过够了苦日子的，尽管如今条件好了，他们依然没有享受的能力，他们停不下来，他们依然在不停的付出，不停的工作，不停的做自己的体力上还能做到的事情，对我而言，是在只言片语里慢慢拼凑出外婆年轻时候的样子，但却突然很感慨，她很厉害，她也太不容易……外婆的小倔强，我还能干
　　外婆今年七十一了，身体没那么硬朗，却还是把自己的每一天过得很忙碌，她自个养了三只羊，一头猪，每天要给他们割很多草，还有个菜园子里种的各种蔬菜，一天下来，会被这样那样各种闲事儿占满，她的老年生活，依旧劳累，辛苦，一点儿不轻松。
　　可能很多人都不相信，在农村，像我外婆一样的老人遍地都是，他们育有很多儿女，留在小地方成家立业也好，在大城市飞黄腾达也罢，随便单拎出来一个都能给她提供很好的条件，她可以什么都不用做，把自己的老年生活过得很轻松，很安逸，可她始终闲不下来，一让她什么都不干，她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瞬间没了精气神儿。吃够了苦，就害怕享受
　　她有时候自个也会说，她就是个受苦的命，那时候的穷日子好不容易熬出头了，现在条件好，照理应该享享福，却怎么都停不下来，总觉得心里头啊，是害怕的，万一只是昙花一现的美好，一想到，就不再愿意沉浸下去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唉，大概真的是穷怕了。
　　而那时候的穷，也或许曾是现在的我们远无法想象的，外婆四十岁才有了小舅，在那之前，她已经养育了三个女儿，三个儿子，一个论所谓劳动力的年代，外婆的前半生，逼迫自己像一个男人一样能干，家里多的是半大的孩子，外公一个人的疲于奔波，远支撑不了这个家的重担，所以外婆跟着男人做工，都是些重活，钱却多些，她跟着他们，背着一百多斤的木料，走四五十里的山路，从山上到山下，外婆说，她每天要背三趟，到肩膀磨穿。
　　劳力上的辛苦，倒不至于让这个家撑不住，因为期待还在，希望就在，对外婆而言，孩子们是她的期待，也是她的希望，可有太多人们至心底流露出的鄙视与瞧不起，他们暗之嘲笑外婆没有能力却还养这么多孩子，像群野孩子般没教养，外婆自尊心极强，她受不了这种嘲讽，可在另一方面，尽管她竭力给孩子们最好的，却依然没有办法给他们创造一个好条件，社会的局限下，她甚至没办法供他们一直读书，没办法带他们走出这大山。
　　外婆现在还和我念叨，对于愧疚一直是在的，可能很多人会说，生而不养，不如不生，但那样一个大年代背景，我们没有权利去站在上帝视角去说这样不负责任的话，因为我们生在一个美好的年代，也许永远体会不到，那时太多因天灾人祸夭折的孩子们和那时候对于一个新生命降临的期许。命运多舛，向死而生
　　外婆经历了太多措手不及的事儿，换任何一个人，或许一个节点都扛不住，但那一切的一切，她都扛过来了，她是个英雄，命运多舛，却向死而生。
　　外婆一生的第一个变故，在于我的大舅，关于那次事件，我是知之甚少的，那是我们家远不能提及的忌讳，只知道一个死刑犯的标签贯穿始终，外婆让我帮他整理旧物时，我看见了大舅的身份证，可能那是唯一保留到现在的照片，我记忆中对于大舅连一个影子都找不到，可照片里他的样子，看起来是个让人觉得踏实的样子。
　　不记得外婆和我提过几次了，她说怪她对老大太狠心，早不早分家，让他一个人，走岔了，走岔了，可我知道，那一定不是外婆的错，外婆是让大舅成了一个有担当，有能力的人，可善恶太难去评断，况且还有人心……
　　外婆遇到的第二个变故，是外公倒下了，在孩子们都长大，外婆稍微可以轻松一些的时候，外公却病了，疾病让那个曾经严厉到一丝不苟的男人大小便失禁，饮食起居全要人照顾，他心里难受，脾气越发不好起来，他以为她成了外婆的拖累，他抑制不住对她恶语相向，那时的外婆五十多岁，年轻时候的脾气就在那一瞬间全都收了起来，她全心全意照顾外公，而这一照顾就是七年。
　　那时候印象中有一件特别深刻的事情，外公年轻时候陪他到处耕田的老牛走了，带外公去看他最后一程，外公哭了，没有崩溃的嚎啕大哭，只是眼泪不停的在流，他口齿不清的说些那时候的我不懂的话，唯一能记住的一句，是他说，我走了，你外婆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外公是在一个晴朗的下午离开的，死在外婆怀里，那一瞬间千言万语，一个眼神，彼此却都懂了，整个葬礼，外婆特别忙碌，她不停的去处理各种事宜，需要她的不需要她的，她都亲力亲为，她太忙了，她没有哭。
　　外婆的第三个变故，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写下来，因为那太和我息息相关，那是她的小女儿，也是我的母亲，在一个和平常一般无二的天气里，她像往常一样，却又那样突然……那时外婆在，我也在，我们目睹了她在最后几个小时的挣扎，我可能到如今依然无法想象，那时的她承受的是什么样的痛苦，痛到让那样坚强的她嚎啕大哭，痛到鼻子，眼睛，嘴巴全是血……
　　你知道从山里到医院的距离是多少吗？我知道，那是能错过最佳抢救时间的距离，那是回来只剩下死亡通知书和赫然写着脑溢血诊断证明的距离，亲戚们怕外婆承受不住，所以决定把她送回家，没让她参加葬礼，人们小心翼翼，用一个善意的谎言哄骗她，可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什么都知道，她开始吃不了东西，无论什么，她一吃下去就吐了，舅舅们担心，却什么都帮不了她，后来外婆和我讲，大概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这么活不下去，心绞着痛，唯一能让她还放心不下的，是她看见我的那一瞬间，她的小孙女，和她一样呢，一样难过，一样痛，所以她不能倒下，还有太多人需要她。
　　她还是扛过来了，为了更多活着的人，而在现在，离那一切已经过去了七年，她依旧不能提起，她和我讲过她的梦，她很少能梦见自己的小女儿，偶然有一次自己的感冒迟迟不见好，她梦见了，梦里的小女儿背着背篓，跋山涉水走来看她，见她的第一句话，是说，妈，我给你送药来了。
　　她说从那以后她开始特别认真的看医生吃药，她说总不能让远在天堂的她还为自己操劳担心。要等等，一切会好的
　　外婆现在依旧过得不轻松，依旧忙忙碌碌，很多时候自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很少能再见她哈哈大笑的样子，可儿女回来，她像变戏法一样什么都有，她的菜园子，依然是和我小时候一样觉得最神奇的地方，她很多时候喜欢和我讲那些已经发生了很久的事情，有时候会哭，有时候能笑一笑，浅浅的，还有个小梨涡，依然好看极了。
　　或许能将她年轻的时候比作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她是我们每一个家人在扛不住的那些瞬间里最大的精神支柱，她走过了锋芒，却始终不曾放弃希望，她常念叨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要等等，一切会好的。
　　她年轻的时候其实是有能力离开这里的，她是个有名接生婆，有机会去到卫生院，去到妇保科，可以远离这大山，可以过上截然相反的另外一种生活，可她义无反顾放弃是因为爱，而如今每个已然有了自己一番小成就的儿女们，都感恩她培养出的这样一大家子人，感恩她每一次磨难降临时，没有放弃，给了活着的人最大的精神力量，我不知道现在的她是不是等到了她认为的好，可我知道每年过年需要几个大圆桌才能坐下吃的团圆饭，会一直成为她最大的幸福。
　　今天天气不好，外婆说要给老羊多打点草，下雨好备点，我陪着她一起去，临了我要背回家，她笑着说我这小女娃娃是背不动的，她的肩膀啊，是练出来的大力神士，我看着她因为腿没力，得跪在地上，一点一点慢慢站起来，我想起她所有裤子总是膝盖处最先坏，一切都明了，又回到最初的起点，内心思绪盘旋，回忆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