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Geoffrey O’Brien 译者:Issac 校对:易二三 来源:Criterion(2019年8月26日) 在1925年至1939年间,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导演的前24部影片中,他总是与妻子艾玛·雷维尔(在副导演、编剧和场记方面的工作得到了各种赞誉)密切合作,从学徒生涯到技艺专精,再到蓬勃发展,直到他在国际上享有盛誉。 成名后,他很快进入了好莱坞。三十多年前,影评人还常常感叹他的美国电影失去了他在英国的最佳作品所带来的激情,他们通常指的是《三十九级台阶》和《贵妇失踪记》。如今,他在美国的名作,如《美人计》《后窗》《迷魂记》《西北偏北》《惊魂记》等已势不可挡地占据了主导地位,使早期作品黯然失色,昔日对它们的偏爱也显得有些过时。 《后窗》 事实上,希区柯克在英国的作品中只有一小部分曾经在美国广泛发行,直到最近的修复工作,之前的拷贝都通常是不完整的、褪色的,几乎听不见声音。重新发现这些电影不仅揭示了他所有作品的深层连续性,也揭示了这些作品形成的世界。希区柯克早期的影片中可以直接感触到英国。 相比之下,他后期作品中的美国,既有着好莱坞电影制作的滤镜,也有着希区柯克更加明显的抽象倾向。即使当他对美国的场景进行了细致的研究时——通过《辣手摧花》的外景拍摄和《伸冤记》的准纪录片式的技巧——他也透过一个局外人的眼睛看问题。在拍摄于英国的作品中,他运用所有构成他的元素,在每一个场景中都添加了微小的线索和联想。即使是摄影棚的布景也往往有一种更粗糙和明显乏味的边缘——一种更贴近生活的外观——无论是《房客》中的出租房间,《奇怪的富翁》中的地下车厢,《讹诈》中的烟草店,还是《谋杀》中狭窄的剧院侧翼。 《辣手摧花》 希区柯克以讽刺作品的风格,描绘了一个由店主、警察、说教的寡妇、闲聊的寄宿生、困苦的牙医、古怪的宗教信徒、好色的旅行推销员、仇外的板球爱好者以及偶尔傲慢的贵族地主组成的国家。经常喧闹的流行场面不断地闯入,有化妆室里的合唱队女郎、戏剧巡回剧团、杂技演员、惹人注目的喜剧演员、舞厅、社区电影院,还有(在他最难忘的两个高潮场景中)阿尔伯特大厅和伦敦帕拉迪姆剧院。伦敦的人群拥挤不堪,霓虹招牌令人心动,车流湍急,让人想起美国电影中很少出现的城市混乱。 这是一个粗糙的,常常是严厉的阶级界限的世界,被认为有很多幽默元素,但没有多愁善感。在《房客》中,收留了艾弗·诺韦洛的一家人开始怀疑他犯下了可怕的罪行,但不愿意指控他,因为「即使他有点古怪,他也是一个绅士。」 在《谋杀》中,当著名演员约翰爵士(赫伯特·马歇尔的处女秀)让一个穷困潦倒的舞台经理去开会时,后者在一张超现实主义的正在下坠的地毯上害怕地走向他。在《下坡路》的关键场景中,女店员梅布尔正在和两个男孩玩耍,这两个男孩来自她工作的一所充满传统的公立学校。他们穿过串珠窗帘,进入一间昏暗的后屋,她挑逗地摇晃着身体,放上一张留声机唱片(波西米亚乐队的《我想要一些钱》),而两个男孩则没有确定的反应。 《谋杀》 青少年性期待的光环与社会特权的明显差异交织在一起,梅布尔与有钱的男孩(诺韦洛 饰)调情,最终与不那么有钱的男孩和解。他们三人之间多次的眼神交流,传达出他们迅速变化的意图和反应,前屋里的客户打断过几次,而整个过程都没有字幕:这么一个迷人的场景,显示了希区柯克在仅仅通过视觉手段传达复杂的互动方面能够走多远,唯一的缺憾是诺韦洛的表演欠佳。 《房客》 希区柯克的路途是曲折的。宣布了他未来的专攻方向的悬疑电影,如《房客》和《讹诈》,点缀着常规的任务影片,令人尊重的文学改编,以及偶尔的奇异实验,如《奇怪的富翁》,这部电影奇特地混合了差强人意的喜剧和令人沮丧的爱情片,它将主人公设置在满是中国海盗的漂流船上。从煽情的情节剧《下坡路》到轻喜剧《香槟》,虽然还没有明确的专攻方向,希区柯克也尝试了各种类型。 《香槟》 这些对其他模式和类型的尝试都并非徒劳。希区柯克使用的各种素材使他有机会在巨大的情绪和风格的范畴中尝试,从闹剧转向悲剧,再到表现主义的模式。情节精巧的《谋杀》可能不是他的惊悚片中最引人注目的——片中对笔迹样本和空的白兰地酒杯有点小题大做——但他利用故事的错综复杂,在每一个转折点都进行了实验。 从因谋杀案的发现而被激起的邻里骚动,到马戏团帐篷里最后的暴力清算,它充满了大大小小的发现。警探向演员提问的段落里,演员在审讯期间不断上下台,在需要的时候立即切换到相应的身份,这个段落特别精彩,里面还有一处细微差别,警探将一位反串演员认作女人,之后才知道韩德尔·薇恩(由令人难忘的埃斯米·珀西饰演)「是个十足的女汉子」。(出于一些可能与1930年的行为规范有关的原因,剧本中明显的性别模糊被种族混合的主题掩盖了:薇恩可怕的秘密就是他作为一个「混血儿」的身份。)希区柯克将不再负责这样一个曲折的场景——或者说至少直到《谍魂》之前都不会——但他似乎很欣赏一个包含了《哈姆雷特》和《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项目,异口同声的陪审团成员,表情严肃的女狱警,尖叫着的婴儿,马戏团的大象和黑色的影子。 《谋杀》 与《谋杀》中戏谑的修饰相反,《面子游戏》是从希区柯克曾在舞台上欣赏过的约翰·高尔斯华绥的戏剧中改编而来的一部相对简单的电影。除了技艺精湛的土地拍卖的场景中,他在人群中进进出出,吊足了悬念,这里并没有华丽地展示他的独创性。但这出戏很精彩,直接展现了拥有土地的贵族与工业暴发户之间的阶级冲突——片中有一个礼貌的贵族妇女,残酷地努力维护她的特权,她由海伦·哈耶演绎,令人心碎——希区柯克达到一个简朴和节奏紧张的类似德国「室内剧」的风格,极好地满足自己的格言:「屏幕上的矩形一定充满了情感」,这为他后来的单布景舞台剧《夺魂索》和《电话谋杀案》埋下伏笔。 《擒凶记》 《擒凶记》(1934)由查尔斯·贝内特撰写剧本,希区柯克随后的四部电影也都是他执笔,从此,希区柯克就因拍摄阴谋和悬念电影而被人们所熟知,而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凭借《三十九级台阶》,他彻底证明了自己的高超技艺。 在这部影片中,一项又一项的发明层出不穷,跳跃式的过渡,以及同时保持喜剧、情色和危险的基调,无一遗漏。如果说早期的电影带有日常琐事的单调压抑感,那么《三十九级台阶》则是一种浪漫的逃离,进入希区柯克虚构的世界。它的节奏是一种加速的旅程,追逐也是一种寻找,在这个过程中,它喜欢摆脱所有多余的阐述、甚至逻辑的阻碍,以实现「剔除枯燥部分的生活」。唯一的现实是屏幕上的东西。《三十九级台阶》仍然是一部奇迹般的电影,它的前进动力不可阻挡,在它自己的巅峰时刻不断高涨。看看罗伯特·多纳特,他一边跑着,一边把戴着手铐的手藏在衣服口袋里,他被误认为是一个政治演说家,凭空进行了一场演说,同时隐喻地与观众席上的玛德琳·卡洛说话,此时,阴险的人们徘徊在门口准备逮捕他,这仅仅是几分钟,却会在脑海里无限重播——虽然这场戏在这部音乐上完美的作品中只是一个小环节而已。 《三十九级台阶》 这种解放的爆发延续到了《年轻姑娘》和《贵妇失踪记》中,这些电影同样也受到旅行的紧迫感的影响,随着《三十九级台阶》的上映,形成了一片充满活力和欢乐的阳光高原。 在三部曲中,《年轻姑娘》一直是不太为人所知的,这或许是因为德里克·德马尼不是罗伯特·多纳特,或迈克尔·雷德格瑞夫;或许是因为与前两部持续的悬念相比,这部的情节比较随意、松散。但是松散是这部电影的乐趣之一。虽然影片以一场狂风暴雨和一场作为谋杀尾声的激烈争吵开场,但它本质上是一部关于年轻人逃离成人权威的喜剧,警察局长听话的女儿(诺娃·皮尔比姆 饰)决定与被错误指控的逃犯共命运。当他们在乡间小路上穿梭寻找关键的证据——一件遗失的雨衣时,一幅乡村社会的图画被描绘了出来,包括它隐藏的压力和等级制度:警察局长、他妹妹以及她的豪宅所代表的贵族,当地司法机构糊里糊涂的代表,带着猪来到市场的农民,路边酒吧里的卡车司机,诺比客栈穷困潦倒的流浪者,大饭店里穿着时髦的找乐子的人,他们随着黑脸爵士乐队演奏的令人难忘的《没有人能像鼓手》而起舞。 《年轻姑娘》 这就像是在英国精神世界的最后一次旅行,其间穿插着精彩的喜剧片段(孩子们生日派对上的种种困惑),壮观的场面(汽车被塌陷的矿井吞没),最后是传奇性的镜头运动(堪比《美人计》中著名的「钥匙」镜头),镜头从空中滑过,穿过酒店的餐厅,穿过拥挤的舞池,再接上抽搐的眼睛的特写镜头。很快,我们就看到了诺娃·皮尔比姆微笑着站在她的父亲和她的情人之间,现在他们两人已经和解了。 希区柯克很少再有这样一个明朗的结局,让我们在一个彻底满足的时刻结束,所有的暴力威胁都解除了,所有的阶级和权威冲突也都解决了。即使他留在英国,他也不可能变成这样,也不愿意变成这样。他离开的原因是出于专业考虑,但他觉得自己几乎用尽了英国电影业给他的机会,这可能是对的。他在前进中收获良多,但人们仍然可以品味到在转型过程中不可避免会失去的那部分对当地的了解和刻骨的熟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