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德被过度消费的女人们换来的，是丈夫发的一张好人牌

　　有的女人死后被官府立牌坊表彰，有的女人生前被丈夫发＂好人牌＂赞扬。
　　1924年，李秀文带着5岁的儿子李幼邻，从上海来到广西桂平探望丈夫。她的丈夫，就是日后的北伐和抗日英雄李宗仁、国民政府副总统李宗仁。
　　李宗仁和李秀文
　　到了丈夫驻扎的地方，一个清秀俏丽的女子出来给她端茶倒水，态度恭谦。李秀文想着，她就是丈夫另娶的平妻郭德洁了吧。
　　丈夫另娶这事，作为妻子的李秀文事先并不知道。
　　即使在封建礼法社会，丈夫纳妾也要征得妻子的同意，更何况是在民国社会，妻妾制度已经作废。李宗仁自知有些理亏，但他深知，李秀文有着传统女子的美德：隐忍善良，有大局观，以丈夫为天，以夫家为重；他料定她不会大闹。
　　李宗仁尽可能用委婉的说法，来淡化这件事情：＂我在外治军，身边交际，人情来往，需要一个女人来打理这些事情。＂
　　他又问她：＂你来了，你们做个伴，你看好吗？＂
　　李秀文只好接受了现实。但当得知＂郭德洁＂这个名字的来历时，李秀文有种深深的危机感。
　　原来，郭德洁本名叫郭月仙，李宗仁虽是行伍出身，但也喜欢玩文字游戏。他对新妻＂月仙＂这个女儿味极浓的名字不甚满意，便给她改名＂德洁＂，和李宗仁的字＂德邻＂都有一个＂德＂字，寓意俩人＂品德高洁＂。
　　郭德洁
　　这个改名事件，一下扎到了李秀文心中最珍贵的地方。她的这个名字，也是丈夫给改的。那时她是新婚的＂李四妹＂。丈夫取了＂李秀文＂这个名字给她，取＂秀外慧中＂之意。＂改名＂原来只属于她的温馨，如今也被郭德洁分享。
　　那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候。新婚燕尔，李宗仁在陆军学堂上学，周末回家就教她读书识字。丈夫不在的时候，就请了家庭教师教她文化知识。读书之余，她就侍奉公婆，照顾李家一大家人。
　　想起这一段幸福日子，李秀文对丈夫充满了感恩之心。若不是他，她只是广西农村里一个普通的乡村女人，大字不识，和她那三个姐姐一样，整日辛苦劳作，哪有今天的日子？
　　况且，李宗仁此时已是桂军总司令，正开始飞黄腾达之路。从大局出发，李秀文也不愿撕破脸皮，跟丈夫大闹。而且她想着，丈夫戎马倥偬，军旅生涯过的也很苦，这事她也愿意忍了。
　　正是出于这份感恩之心，以及顾全大局的考量，李秀文吞下了＂平妻＂这枚苦果，和郭德洁相敬相礼，过起＂二女侍一夫＂的日子来。
　　李秀文
　　但李秀文这份善良感恩的美德，竟让郭德洁看到了机会，加以利用起来。
　　没过多久，李秀文和军官女眷们在一起的时候，这些太太小姐们取笑她老实巴交，＂怪不得郭德洁常常说你是乡下婆子＂。
　　从女眷嘴里听到郭德洁对她的贬低，李秀文哑然了。两女一男在一起生活，之间也会生嫌隙龌龊。但她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把李家女人争风吃醋的事宣扬出去，对丈夫李宗仁有什么好呢？只会给外人留下丈夫＂治家不严＂的印象，更会给外人留下质疑李宗仁的理由：一家不治，何以治军？
　　郭德洁在桂平活得风生水起，和她这个忠厚老实的正室夫人成了鲜明对比。交际应酬，抛头露面的事，都是郭德洁在处理。
　　渐渐地，＂郭夫人＂和＂李夫人＂开始齐头并进；再后来，西风终于压倒东风。这些事情，李秀文看开了也觉得没有什么，郭德洁年轻漂亮，是＂桂平一枝花＂，还有文化知识，丈夫也需要她。
　　对于李秀文不争不抢的态度，李宗仁是满意的。四十年后的1965年，经历了人生登顶的辉煌，又体会了失意后的痛苦后，他即将从美国启程回国，开始新的生活。对着发妻李秀文，李宗仁对她说道：
　　＂我过去飞黄腾达，一半是由于你的宽容忍让，你事事忍让，又常使我良心不安......＂
　　听到丈夫这样说，已经步入老年的李秀文不由得湿了眼眶。丈夫称赞她有＂宽容忍让＂的美德，只不过，这样的称赞本质上无异于给她发了一张＂好人牌＂，李秀文捏着这张好人牌过了大半生，这背后，是说不出的辛酸和凄凉。
　　她的宽容忍让，在丈夫眼里是值得赞扬的美德，在郭德洁那里，却触发了郭德洁不该有的心思。
　　一日儿子李幼邻告诉李秀文：＂那个女人说，只要我肯喊她娘，我要多少钱，她就给我多少钱。＂
　　李秀文紧张地问儿子：＂你怎么回她的？＂
　　李幼邻说：＂我跟她说，我父亲有的是钱，我想要钱，就跟父亲要。＂
　　听到儿子这样回答，李秀文安心了，同时觉得郭德洁让她又好气，又好笑。
　　郭德洁对李幼邻示好，隐藏着她一个无法宣之于口的心思：虽然她以正室夫人自居，但嫁给李宗仁多年，还是没能生下一男半女。看着宋美龄和蒋经国的母子情深，郭德洁不由得想着，如果李幼邻成了她的儿子，那她主母的地位就名正言顺了。李秀文一贯的隐忍宽容，最终会和蒋经国生母一样被遗忘。
　　李秀文和儿子李幼邻
　　然而现实却是：宋美龄之所以能笼络蒋经国做她的儿子，是因为她背后强大的家族背景，以及宋美龄还是孙中山妻妹的身份，让蒋经国不得不接受她取代自己生母的现实。而郭德洁并无这样的背景，她是泥瓦匠的女儿，比起李秀文的农民出身来说，并不高贵。
　　儿子幼邻，已经懂得一些道理，别说让他叫郭德洁＂娘＂，他连一声＂郭姨娘＂都不肯叫。看到儿子这么明事理，李秀文感动，愈加激发了她心底的母性。
　　要说＂相夫教子＂是她的美德，如今＂相夫＂的责任郭德洁扛了，那么儿子李幼邻的教育，还要她这个做母亲的操心。
　　桂平不是太平之地，而且没有好的学校。李秀文带着儿子辗转去了香港广州等地，儿子在哪里，她就去哪里陪读。
　　李宗仁后来也来了广州居住，和郭德洁一个家，李秀文和儿子幼邻一个家。李将军戎马一生，年近半辈，情爱方面郭德洁满足了他，但父子亲情，还是李秀文成全了他。
　　平日里，李宗仁对儿子爱如珍宝，出游宴会，总是带着幼邻，把儿子捧在心头。郭德洁生育无望，只得领养了一个儿子，起名李志圣。李宗仁虽然对小儿子也舐犊情深，但和李幼邻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层。
　　儿子越成才，李秀文和丈夫的关系却越来越远。婆婆去世后，在灵堂上发生的一件事，让她和丈夫的关系再也不能恢复到以前。
　　1942年，李太夫人去世了。在太夫人的葬礼上，李秀文走在女眷头排，带着一众女眷祭拜。想起婆婆对她往日的照顾和疼爱，李秀文哭得死去活来，几近晕倒，然而后面老有人想挤上来。她往前挪，后面的人紧贴着，大有越过她位置的势头。
　　李秀文暂停跪拜，回过头去一看，原来是郭德洁想要挤过她去，给婆婆尽孝。看着这个女人如今抢到婆婆的灵前来了，李秀文气得发抖，再也顾不得脸面了，她第一次大声斥责了郭德洁，让她在葬礼上＂懂规矩点！＂
　　没想到郭德洁有恃无恐，反而更要上前，有把李秀文挤到一边去的架势。眼看一场女人之间的推搡要爆发，众人目光都聚焦过来，侄子李德明出来劝解郭德洁，拉她到男人们那边去祭拜，这场风波才停下来。
　　目睹了这场风波的李宗仁有些不高兴。李家是有头脸的人家，一贯隐忍大度的李秀文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让他意外之余，有些生气。
　　只有李秀文知道，她并不是拈酸吃醋的人，只是郭德洁的虚假让她看不下去了。
　　原来随着李宗仁军旅生涯的辉煌，郭德洁也水涨船高，成了将军夫人，被誉为＂军中梁红玉＂；可是到了李家老宅，子侄辈们只尊李秀文是＂李夫人＂，称呼郭德洁＂婶娘＂，这让郭德洁气坏了，想着在葬礼上越过李秀文，以当家主母的身份拜祭，树立她李宗仁正室夫人的地位。
　　郭德洁和宋美龄
　　至于孝心，郭德洁从没侍奉过婆婆，有多少真感情？若是能成，那最好不过；若下不来台，她以后又不在这生活，对她也无损伤。
　　这么多年，李秀文和婆婆处的比亲生母女还亲。论孝道，谁能比得过她李秀文？郭德洁想抢越过她的位置哭祭婆婆，把她李秀文的孝心置于何地?
　　郭德洁本想着李秀文会和过去一样隐忍求全，没想到却失算了。
　　这次事件，也让李宗仁心中不满。事后，李秀文更受冷落，开始了长达70年的形同守寡的日子。
　　1948年，李宗仁成为了中华民国的副总统，站在他身边分享＂夫贵妻荣＂荣耀的，是郭德洁。这一切，都跟李秀文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有的，只是丈夫对她的赞美和颂扬。晚年丈夫一再感谢她的付出，他跟她说：
　　＂我在长期的奋斗中，体会到了你的伟大，我之所以一生敬重你，并不仅仅因为你是我的妻子，而是你的伟大。＂
　　李秀文是当得起＂伟大＂这个词儿的。
　　1949年12月，在政治斗争中落败的李宗仁要离开香港去美国。李宗仁左右为难，因为美国是＂一夫一妻＂制的国家，若他带俩个妻子，对他的名声，也是玷污。
　　捏着＂好人牌＂的李秀文没有意见，她留在了香港，李宗仁带着郭德洁和小儿子李志圣去了美国。
　　母亲的隐忍大度让儿子李幼邻看不下去了。李幼邻此时在美国只是一名小职员，没有取得居留权，无法接母亲来美国。李秀文一人留在香港，没有亲人在身边，儿子也不放心。
　　经过李幼邻的努力，李秀文去了古巴，在那住了几年，才辗转到了美国跟儿子团聚。
　　李宗仁在美国的生活已早没有了以前的风光。被老蒋罢免了＂副总统＂的职务后，薪酬也断了，在纽约市郊与人合租了一座屋子，带着郭德洁和小儿子一起生活。
　　经历了政治斗争的残酷，李宗仁才觉得李秀文的伟大。
　　想当初，他一心想让儿子走军政的道路，为他搭建人脉资源，然而李幼邻性子随母亲，他不好名利，只想远离政治和军事。儿子违背他的愿望时，李宗仁一度很生气。
　　而李秀文却支持儿子走自己的道路。李幼邻在母亲的悉心栽培下，学业优异，一直到美国求学，到香港创业，而后在美国华尔街成为一名有所成就的商人。
　　李幼邻对父亲留母亲在香港这一举动很生气，也很失望。李秀文却不断劝解了儿子：＂父亲终归是父亲，他抚养了你，替你出过学费和结婚费，父子亲情，不可断绝。＂
　　孝顺儿子听了母亲的话。李幼邻放下心结，赠给李宗仁一大笔美金，让父亲安心养老。平日里，拜访探望，重续亲情；李幼邻的三个女儿，也给爷爷李宗仁的晚年生活带来温暖的光芒。
　　李幼邻和妻女
　　一个人越是到了晚年，越能看明白，一生中什么最重要。丈夫对李秀文的感激之情是真的，愧疚之心也是有的。不过他们阴差阳错，终究没有能再续缘分。
　　李宗仁1965年回国后不久，郭德洁患乳腺癌去世了。四个月后，76岁的李宗仁娶了27岁的第三任妻子胡友松，一起生活三年后，李宗仁因病去世。
　　丈夫去世的消息传来，李秀文悲伤不已。一生的缘分就这样散了。晚年的她，回到广西老家定居，生活在亲友环绕的地方，儿子李幼邻时不时回来探望，对他来说，晚年是幸福的，她活了102岁，侍母至孝的李幼邻，母亲离世一年后，也跟随母亲去了天国。
　　作为母亲，李秀文是圆满的；作为妻子，她有缺憾。晚年的她，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从三十多岁起，就没有家庭生活了。＂
　　她的美德一再被称颂，也一再被消费，又有谁能体味这句话背后的悲凉？
　　李秀文不是唯一。同为一个年代的张润娥，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张润娥在家长安排下，嫁了顾维钧，后又和平离婚。多年后，顾维钧在回忆录中谈到张润娥，赞扬她＂宽容、忍耐、天真和纯朴＂。
　　这样的赞美，也无疑是给张润娥发了一张＂好人牌＂。
　　顾维钧
　　背后的故事，只有张润娥深有体会。新婚之夜，丈夫拒绝圆房。她隐忍温柔，恪守美德，就这样过了一个有名无实的新婚期。
　　后来在公公的坚持下，才得以跟丈夫去了美国留学。顾维钧把她送到费城一户人家寄住，自己去了纽约读书。张润娥从没跟丈夫闹过，他怎么安排，她就听他的。只不过，她每往前走一步，似乎离丈夫越来越远。
　　她也学英语读书，但她努力的脚步跟不上丈夫前行的脚步。最终顾维钧跟她说要离婚时，张润娥顺从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顾维钧让她誊抄四份给双方父母，她也照办了。
　　离婚后的顾维钧终得自由。天高任鸟飞，后来的他功成名就，被誉为＂民国第一外交家＂。这一荣誉的背后，也有一个女人友好善良的放手。她的美德被赞赏，然而她的泪水却无人珍惜。
　　回国后，感到人生无趣的张润娥出了家。在时代的风吹雨打下，张润娥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她接到别人捎来的一封信以及五万元，看到信封上＂顾维钧＂的名字时，她便原封不动地退回了钱和信，这是一种拒绝，更是一种态度。
　　至此，人们相信，这个女人并不是毫无主见地＂顺从＂，她的顺从和隐忍，也是有原则的。
　　她愿意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善良忍耐＂的女子，也不愿接受嗟来之食。一生品行高洁的美德不容玷污，宁可自苦，也不会接受前夫的接济。
　　时代交替的背景下，有太多的李秀文和张润娥们：
　　徐志摩对张幼仪从来没有一句好话。在他眼里，张幼仪不是蠢，就是土，但这并不妨碍他一次次地消费着前妻的美德。因为张幼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二老宁可去投奔儿子的前妻张幼仪，也不愿去找名正言顺的儿媳陆小曼；拿到＂好人牌＂的张幼仪，对徐家也好，对前夫徐志摩也好，几乎是有求必应；
　　张幼仪和徐志摩
　　于凤至在张学良落难后，去美国股市大展拳脚，置了产业，买好了俩人的墓地，替丈夫安排好了获释后的生活。但终究，张学良只是在她的墓碑前长跪不起，内疚愧对了于凤至这么一个好女人；
　　郭沫若在离家26年后，回去给替他赡养了26年老母亲的发妻张琼华说了一声＂对不起，请你原谅＂……
　　她们无疑的宽容的，善良的，只是这样的美德被过度消费了：生前被丈夫发张＂好人牌＂赞扬，死后换来的是历史书页中用文字书写的贞洁牌坊。
　　透过历史的灰烬，似乎还能看见他们的美德被过度消费后留下的哀伤。
　　这其中固然有时代的因素在里面，但一个女子的美德被过度消费，换取的是另一个人所谓的＂自由＂，她们却被传统赋予的＂美德＂牢牢束缚着，这才是最悲哀的地方。
　　于凤至墓地
　　作者：糖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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