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翘，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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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叫李翘，1986年3月1日，我独自一人从广州来到香港，成为了一名港漂。
　　你问我为什么要来香港？当然是为了讨生活咯，揾钱，揾大钱，成为风风光光的有钱人。
　　个个以为香港遍地黄金，但钱是真的不好挣啊。我在香港做了很多份工，培训中心清洁工兼销售、花店送花、麦当劳收银员……我不怕苦，只要有钱赚，再辛苦我也能捱。我和那些北方来的港漂佬不一样的，除了盘靓条顺、精明能干、吃苦耐劳，我还会讲粤语，他们一开口就暴露了自己的出生地，我呢，一口标准的粤语人家还以为我是香港人呢。
　　其实不用他们开口说话，光看外表我就知道哪些是北方来的。
　　好简单，你看那些在麦当劳点餐台前站半天都不知道点什么餐的人，全都来自内地啦。其中有一个男的甚至还问我要麦当劳的广告纸，说很漂亮，后面空白处可以拿来当信纸写信给她的女朋友。
　　就是这个土土的男的，他想应聘来麦当劳上班，说感觉在麦当劳工作会很幸福。我告诉他，想在麦当劳工作呢就必须学好英文，就这样，我把他介绍到了一个英语培训中心学习英文。当然啦，我有介绍费拿的。
　　他很真诚地感谢我，脸上带着灿烂的笑，他说他叫黎小军，来自天津。
　　黎小军，1986，我不知道会在香港遇见你。
　　【二】
　　其实如果不是老家生活实在难捱，谁又愿意跑到香港这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呢。我每天像陀螺转个不停，一天从英文培训中心打扫完，我正准备赶往下一个打工点，有人向我打招呼：＂李翘，你好啊！＂
　　我抬头，迎面一张灿烂的笑脸。
　　＂Hello, 我是黎小军啊！＂
　　＂哈咩啰啊，走啦。＂
　　＂你赶时间吗？我有车啊，我送你好不好。＂
　　当然好啦。
　　坐在黎小军送烧鹅的单车后座上，我忍不住告诉他：＂你知不知道，在香港呢这叫做单车，不叫车。＂
　　黎小军哼着小曲按了按单车的铃铛，看后背就能想象他傻笑的样子，我也忍不住唱起来：＂好像花儿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好吧我承认，除了有点傻傻的，还有些可爱。
　　【三】
　　我便经常用他的车，有时候是让他＂顺路＂送我去下一个打工点，有时候是拜托他＂顺便＂帮我送花。作为回报，我请他吃饭，教他怎么使用银行的取款机。1987年除夕，在我的鼓动下，他入股了我的录音带生意，和我一起在除夕夜的年宵摊上卖邓丽君的录音带。去年广州年宵摊上，我和表姐卖出了4000多张邓丽君录音带。香港这么多大陆人，我相信，这次我一定会大赚一笔。
　　然而，除夕夜当晚的大雨彻底浇灭了我的发财梦，就算我喊破喉咙跳水大甩卖，依然少人问津。还是黎小军说出了其中的奥秘，他说大陆人人都中意邓丽君，如果让人知道你喜欢邓丽君，全世界就都知你是大陆人啦，所以就算中意也不会来买。
　　原来他一点都不傻，他早猜到我也是内地来的，也早知道我一直在占他便宜。
　　他收拾完卖不出去的录音带，说带我回去煮水饺吃。
　　我经常会想起1987年那个风大雨大的除夕夜晚上，在他逼仄的小房间里，湿漉稠密的头发，他为我煮得热气腾腾的水饺，我穿了又脱的衣服，很难解开的纽扣，他吻我的瞬间，梆硬的床板和火热的身体……
　　我们是朋友吗？我们好像又不是单纯的那种朋友。
　　除夕夜第二天，他跑到麦当劳找我，说要为我分担债务，要对我负责。
　　负咩责呢！他是有女朋友的人，他来香港的目的就是挣钱娶小婷。昨天无非就是＂风大雨大，两个孤独的人一起吃了顿团年饭＂而已。
　　我祝他新年进步，他回我：＂恭喜发财！＂
　　＂一帆风顺！＂
　　＂身体健康！＂
　　＂万事如意！＂
　　＂友谊万岁！＂
　　【四】
　　为了早点还清欠债，我又找了份按摩的工作。
　　豹哥常点我按摩，他后背密密匝匝的纹身说明了他的身份，他好像很忙，按摩的时候也经常有小弟找他，我听到他说的最多的话是＂砍他＂。
　　好在豹哥出手很大方，也没有对我动手动脚。虽然他半开玩笑要我不做按摩了，他养我。我只当他逢场作戏，便回他说好啊，你把后背的纹身都洗掉我就考虑一下，你一身的青龙白虎我看着实在是害怕得很。
　　下次见到豹哥的时候，他后背的纹身没有洗，反而多了一只米老鼠纹身。
　　怎么讲呢，就好……挺可爱的。
　　我和小军的来往更频繁了，某个平价旅馆成了我们经常去的地方。我们之间好像有一种默契，我不问她小婷的事，他也不问我感情的事。
　　一天我和小军逛商场，他跑到卖首饰的柜台前买了两条一模一样的手链，说小婷一条我一条。
　　小婷一条，我一条？在黎小军心里，我究竟是什么份量？
　　人潮涌动，霓虹耀眼，我眼前却是漆黑一片，万丈深渊。我看着他，像从未认真看过他那样地看着他：＂黎小军同志，我来香港的目的不是为了你，你来香港的目的不是为了我啊！＂
　　他怔住了，呆呆地看着我离开的背影，手上两条手链在夜风里轻轻摇。
　　爱是自私，爱是唯一，爱是成全。就此别过，愿各自安好。
　　我成了豹哥的女人。他对我是真的好，不仅帮我还清了所有的欠款，还给我一大把钱让我风光回到老家狠狠炫耀了一把。我在香港疯狂开店，大把赚钱。
　　我好像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五】
　　再次见到小军是参加他和小婷的婚礼。
　　我盛装出席。新郎新娘真的好登对，我祝他们夫妻恩爱，百年好合。他恭喜我终于过上了理想的生活。人来人往中我们互相客套祝贺，像极了1987年大年初一那天的成语接龙。
　　晚上辗转反侧，如果当时他只买一条手链，只送给我，会是什么结局？
　　豹哥叫我不要想着别人的新郎官。豹哥最近好像遇到了一些麻烦事，但他从来不让我插手，说我只会拖累她。他从来都是这样，嘴毒心软，看透一切，但也接受我的一切。
　　豹哥是喜欢我的。
　　我不应该参加他的婚礼的，本已快熄灭的火再次被唤醒，愈烧愈烈，终于我们控制不住自己，在当年约会的旅馆，我问小军，我们该怎么办。
　　他说，我们不能再骗自己，我会回去找小婷说清楚，你自己决定。
　　我说：我想每天睁开眼都能看到你。
　　小军陪我去找豹哥摊牌，豹哥却在这时候出了事，警察到处抓他。
　　豹哥的一个小弟告诉我，豹哥决定跑去台湾暂避风头。我要求一定要见到豹哥，我有重要的事和豹哥讲。
　　豹哥骂我蠢，都什么时候了还给她添乱，他叫我回去冲个热水澡，第二天通街都是男人，个个比他好。
　　我看着豹哥，又想想码头上等我的小军。突然发现豹哥是真的爱我，比我爱小军更爱我。
　　我和豹哥一起乘船去了台湾。
　　对不起小军，我选择陪豹哥亡命天涯，不是不爱你。如果我们俩选择在一起，对小婷、对豹哥、对你都不公平。豹哥在我最落魄的时候选择了我，我不能在豹哥最落魄的时候弃他而去。更重要的，我不能怀着愧疚和你度过余下的生活。
　　就此别过了。
　　【六】
　　从香港到台湾，整个东南亚我们都跑遍了，逃亡是苦的，好在豹哥一直很疼我。虽然他很凶，动不动就骂我傻妞，但他连外卖都舍不得我去买，说怕我一个人走在街一不小心就迷了路。
　　我们跑到了美国唐人街。我对豹哥说，要不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生一个小孩，安安稳稳过日子好了。豹哥却说养小孩子好麻烦的，吵个不停又东攀西爬。我知道，他其实是担心没能力给我安稳的生活，毕竟，这里是唐人街，不是香港。
　　1993年，豹哥在街头被混混打死了，我怔怔望着豹哥的尸体，似哭非笑。豹哥，我现在才明白，你真的是爱我的。而我，也是真的爱你的。
　　我的签证过了期，被勒令48小时出境。在去往机场的押送车上，我从车里跑了出来。
　　广州、香港？似无根的浮萍，飘在哪里不是飘呢，再说了与其一事无成旧地重回徒增伤感，那我宁愿选择留在美国。凭着豹哥教给我的本领，我在号称机会之都的美国做起了导游，慢慢站稳了脚跟，1995年，我拿到了美国的绿卡。
　　想起当年从押送车里跑出来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小军骑着单车从路边驶过，怎么可能那么巧呢，豹哥死了，小军却刚好来了美国。上天不会对我这么好的。再说，小军真的来了美国又怎样，两人见了面又如何，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他说不定在香港做上了大厨的位置，又或者回到了天津，和小婷有了两个漂亮可爱的孩子，男孩长得像他，但不像他那么木木呆呆，女孩像小婷，眼睛大大，眉毛弯弯。
　　愿他过得幸福。
　　【七】
　　1995年5月8日，一个平常的午后，我在唐人街上慢慢走着，听到电器店里的电视在播报：＂风靡海峡两岸的著名歌手邓丽君，今日下午在泰国清迈一间酒店突然因哮喘病发逝世，享年四十二岁！＂
　　如梦似幻，往事如烟。一回头，小军真真切切站在我对面。
　　＂你好，小军。＂
　　＂你好，李翘。＂
　　事事如意。
　　大吉大利。
　　一帆风顺。
　　友谊万岁。
　　只是当时已惘然。
　　【后记】
　　《甜蜜蜜》我看了不止10遍，起初自然是被黎小军和李翘的爱情故事所打动，男女主角经历了10年的情感纠葛和动荡飘泊后异地再次重逢，张力十足的戏剧性元素足以让少男少女们柔肠百转。随着年龄增长，再重温这部电影我开始反思，结局两人的重逢一定代表happy ending吗？电影名的英文翻译是颇耐人寻味的Almost a Love Story，差一点是爱情故事。最后的相逢我现在的理解是为了重逢的告别：向过去的自己告别。
　　两人相视一笑后影片没有继续，很感谢导演这样意味深长的处理。影片的结尾再次回到1986年3月1日，李翘和黎小军从同一趟火车下来后，一个往左走，一个往右走。从价值观上来说，他们俩其实是不太合适在一起的。李翘信奉敢拼才会赢，象征了不甘平凡的女生，她想摆脱贫困、通过努力过上富有的生活。而小军恰好相反，他信奉平淡是福，他来到香港的目的就是挣钱娶老婆，他不像李翘那么拼，没有那么精明世故。
　　为了强调两人的价值观，导演特地安排了一场昼夜排队炒股的戏。李翘看着两公婆因为2000块钱的排队费当众撕破脸大打出手，不由感慨：这样的两公婆多半是困在一间小小的房间里，大吵大闹的过完下半辈子。千辛万苦才来到香港，怎么可以马马虎虎就过一辈子呢。如果我到头来却还要嫁给一个大陆人，我是不愿意的。而小军则显得很淡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胸怀大志的，李翘反问：胸怀大志有什么不好，人就是要有大志，这才有理想嘛。黎小军闷闷地回答：我没有理想。
　　爱情是自私的，小军一直是个怯弱不坚定的人。从他买两条手链就可以看出，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到底更喜欢谁：一边是青梅竹马相识多年的女友，一边是香港陌生之地相互取暖的恋人，他的态度是暧昧和略带摇摆的。
　　李翘的那句＂我来香港的目的不是为了你，你来香港的目的不是为了我。＂如果黎小军真的爱李翘胜过小婷，他一定会说：＂是的，我之前来香港的目的确实不是为了你，但遇到你之后，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可惜没有如果。
　　豹哥反而最懂李翘。豹哥是混黑社会的，李翘认识豹哥的时候是按摩女郎。相识于彼此的最低处，两人更容易理解对方。之前一直不明白李翘为什么突然选择跟豹哥一起亡命天涯，后来我开始理解了。是，李翘够精明世故，但她同时也非常仗义，关键时刻能看出一个人的本性。她深知她现在的一切都是豹哥给的，没有豹哥她根本实现不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如果在豹哥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弃他而去，她会带着内疚过一辈子，那样她和黎小军即使在一起也不会幸福。
　　这不仅仅是部爱情片，也是李翘的成长奋斗史。飘是《甜蜜蜜》的底色，也是李翘心里不安定因子的由来。广州、香港、台湾、美国，张曼玉将大时代背景下微小个人的动荡不安，以及无论在任何环境下都努力生活、顽强奋斗的小人物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Almost a Love Story，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