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傻子学生

　　文|冯本正
　　农村孩子乳名千奇百怪，如狗子、小猪儿、小车儿……
　　傻子是我一个学生，但并不傻。我一九六八年毕业后村里就给安排了联中的教职，时年20岁，学生应是一九六六、一九六七、亦或一九六八年应升初中的，因升学让位于革命，晚了三年就堆到一块，不考试又在家门口上了，也就有一九六五年小学毕业生随着进了初中，所以我的学生只比我小三到六岁。
　　傻子应比我小四五岁吧，也不是我喜欢的学生，一是他并不聪明。二则我们两家长辈多年来有着宿怨。
　　教学多年，让学生恭敬的地方不多，师德师风师绩都是乏善可陈，真正从心里恭敬自己的弟子也就廖廖无几，大都见面嘘寒问暖客套一番。幸喜的是多年后路上遭学生当面辱骂暴打的糗事从没发生。 对自己比较恭敬的几个学生中就有傻子。
　　傻子毕业后没被推荐上高中，当盲流下了东北，割草伐树混生活。每年回家来总要到学校找我聊天，还带盒＂天坛＂牌香烟。一九七八年我负笈杏坛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村庄，每逢年过节才回老家，傻子还常登门拜访老师，只是这些年很少见了。
　　今年春天在老家住闲，一天傻子来拜访，只见他一只手拄着拐，一只手象脱臼似的悠悠搭搭，腿脚艰难地跛行着，浑身上下象油房里出来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臭哄哄的气味，满脸络腮胡子，够半月没刮了。
　　＂老师回来了，过来看看。前几年听说老师身体不太好就想到城里去看望，谁知得了脑血栓，哪也去不了……不知不觉都老了＂。说着就掉泪了。
　　＂有句话再不说就没机会……冯老师，我这条命是你给拣来的救的……＂抽抽搭搭地泣不成声了！
　　＂别傻了，这是哪里话……＂
　　＂真的，老师，你忘了我可记了一辈子……＂
　　忘记忘记，该忘的就忘了，能记了一辈子的都是刻骨铭心的事，他没忘我也沒忘！
　　这是我一生中干的最大的好事和蒙受的最大的不白之冤！
　　那是一九五九或一九六0年的事。 我们村在马颊河西岸，村中的雨水千百年来流向马颊河，在村东冲刷出了一条大沟，沟底有一些打坯坑，雨季河水猛涨淹没了坯坑淹沒了沟底，成了娃娃们的乐园。浅水区是不会水的游戏场，深水区是初识水性的玩耍地。大孩子是小孩子的模仿对象，傻子们这类小娃娃对能到深水区扎猛子踩水打嘭嘭的大哥哥们十分羡慕，总想蹭点本事，不知不觉地向我们身边蹭，不知不觉掉入深水区，不知不觉就溺了水，轻的呛几口水，重的就溺亡了。那年那月那天傻子可能就是这么蹭到深水区，大水没顶小脑瓜一上一下苦苦挣扎，可七八个十来岁的小孩各玩各的不亦乐乎，谁也不会想到是一个小伙伴溺水，待我看清是傻子这小屁孩的小脑瓜时，才意识到溺水，于是快速游了两步，奋不顾身抓住傻子的手，三拉两拽到了浅水区，这时的傻子已站不住了，于是我又把他拉到了岸上。
　　可能你要问，到了浅水区把他抱起来不更好吗——你想想十一二的孩子抱着八九岁的小孩趟水走应有多大困难！当然当时也没想能不能行不行，什么也没想，只是一心想救人，救人，救人！舍己救人用在这类事情是最合适的，致于＂x义勇x＂那都是套话，在危急时刻救人是一种人性本能，当时哪会想义不义利不利呀，事过境迁才真是后怕。假如有人认为这就是见义勇为采访我，问当时你想到了什么，我就两字＂救人＂，问你为了什么，还是两字＂救人＂！＂……想到了……，为了……(怎么着)……＂这一成熟的句式套用的内容都是心灵鸡汤，人在危急时刻脑子都是一根筋，只想那一个事，心无旁骛。
　　这时还要做的事就是控水了——把水从肚子里吐出流出掉出控出。我曾见过给溺水者控水的，我指挥着几个小孩七手八脚把傻子放趴下，肚下垫了几双臭鞋，一个小孩摁其后背……不料高崖儿上一个老太太叫着我的小名嚷道：＂小狗子，你怎么把傻子往深处拽！这不，淹着了吧！要活不过来他爹可和你家又结了八辈子仇……＂
　　好在傻子几口水吐出来就说话了：＂我个人溜下去的……＂
　　一句话云消雾散！！！
　　假如傻子醒不过来，这罪责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随之而来的是上门吵闹、砸锅，旧怨新仇算是结下了！再假如我家是地主富农成份，不就成了阶级报复了吗，大人们(当时我还有八十岁的祖父)被无休止的批斗，被乱棍打死也是有可能的，你说这是不是比窦娥还冤！！你说这样的事我能忘记吗！只是六十年沒说过而已！现在学生和老师都到了暮年，他说出来解除了一生的心理负担，我写出来也算记录了一段心路里程吧！
　　作者简介：冯本正，山东省平原师范高级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