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在新疆的日子里 被父亲强行勒令退了学,我一下子跌进人生的低谷。颓废、绝望,孤立无援。除了一天去生产队闷闷不乐的编蓆子、搓草绳,一有闲空,我就偷偷地躲在牛棚里读《三国演义》、《西游记》、《说岳全传》、《唐诗三百首》,以此来打发绝望的时光。心情灰暗的时侯,我就摩仿古典文学中的诗词,一首一首往下写,有时侯,一天能写十几首。我写的那些狗屁不通的诗,大都反映了命运对我的不公,或者对现实生活的不满,或者漫骂队上一些别有用心的人。 祸事临头。 写诗的小本儿竞然不知什么时侯丢了,我感到忐忑不安。 有一天,我被传到大队革委会,在一间办公室里,坐着革委会的几个头,还有那个姓王的工宣队长。那个王队长用揶揄的口气问我:"刘大诗人,知道为什么把你请到革委会来么?" 一听王队长称我诗人,我就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但我强装镇静,没有回答工宣队长的问话,还表现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王队长被我激怒了,他从口袋里掏一个小本儿"啪",重重拍在桌子上,给我上钢上线:"刘生文,你反动透顶,你书写反动诗词,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污蔑革命干部,你不但没有丝毫悔罪态度,还想和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对抗,你该当何罪?" 事己至此,我己无所畏惧,头掉了不就碗打个疤么!我开始回击:"姓王的,老子就写反动诗了,你能把老子咋着?" 我看到王队长浑身发抖,脸色铁青,双唇发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起身走出去。 办公室里就剩下大队革委会主任高柏山,副主任刘生正,还有我。高主任责怪我:"你吃了豹子胆,咋敢顶撞上面派下来的工宣队长,小伙子,你等着,你不会有好果子吃!" 那天夜里,队上召开社员大会,批判我的反革命罪行。 队上那个看我不顺眼的政治指导员审问我:"刘生文,你老实交待,你是不是想颠覆无产阶级专政?" 我血冲脑门子,没好气的回答:"林彪掌着军权,都没弄成个事,我无一枪一卒,能颠覆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么?" 有人说,刘生文这小子野心不小哇,还想当军委主席! 工宣队长上场了,他翻看我写诗的小本,当众念了几首我胡写的打油诗,又是一番上钢上线,还说我的反革命气烟十分嚣张,应该批倒斗臭,再踏上一只脚,让我永世不得翻身! 有人就举拳头喊口号:"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刘生文!" 一屋子人就举起拳头,参差不齐地喊起来。 从那以后,小会批大会斗,弄的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回到家,一家人也批斗我,父亲说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感到自己无路可走,我产生了外逃的念头。 1973年春节刚过,队上的落后青年刘生勤找到我,说他想上新疆,问我想不想去?我说想去,可惜我手头没钱,等弄到一些钱再说。 是四月中旬的一天,刘生勤找到我,他说弄到了一笔钱,说明天就让我跟他去新疆。我问这么急干啥?他说他偷了他老子的120块钱,正好他老子去南湖看舅舅,一两天就回来,不跑不行了。 第二天,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就搭一辆便车去了玉门镇。 平时,我们跟蒲新文关系不错,刘生勤建议去玉门二中叫上学拖拉机驾驶技术的蒲新文,说多一个人,跑出去也好有个照应。于是,我们就去找蒲新文,没想到他就答应跟我们去新疆。当夜,我们就乘上开往新疆哈密的绿皮火车,第二天八点,我们在哈密站下车。 逃跑容易,每人花五块钱就坐火车到新疆了,但我们来新疆干什么呢?是要饭,还是当盲流(盲流俗称流窜犯)?闲下来,我们三人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呢!我们三人,刘生勤有100多块钱,蒲新文身上只有20几元钱,而我,身上却不足10块钱。最初的日子,我们每天还能吃一份红烧肉(每份四角三分钱),夜里就躺在火车站侯车室。日子过去十几天,刘生勤说身上的钱花光了,蒲新文也说身无分文。没有钱,就断了顿,举目无亲,我们濒临绝境。 天无绝人之路,见我们像幽灵一样在街上游荡,一个好心的大伯问我们,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 我们都低下了头,我们的困难,能对大伯说么? 听口音,那个大伯是酒泉人,我就斗胆问他老家是不是酒泉的?大伯高兴的点了点头。异地遇老乡,让我喜出望外,我就把遇到的困难告诉他。大伯不加思索,从口袋里拿出一卷毛票,说:"这是五块多钱,你们先拿着应应急。到了新疆这地方,就别担心饿肚子。这个季节,正是桑葚成熟的时侯,市场上,一斤才三分钱,城外的村子有一条水渠,渠沿上长满了桑树,你们守着那么多桑树,够你们吃一阵子的。"说着,大伯带我们出了城,走不多远,就看见大伯说的桑树。走到渠边,就能闻到桑葚的香甜。我们顾不了许多,就摘着吃起来,还不时的东张西望。大伯说让我们不用怕,就是来了人,也不会说什么的。 可树上的桑葚总会有摘完的时侯,我开始担心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到了五月初,树上的桑葚就稀少了,挨饿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哈密城就在火车站南边,大倒是挺大,就是破破烂烂的,我们几个漫无目的在大街小巷游荡,累了,我就找个地儿坐下,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看。一个长相好看的中年妇女停在我身边,我不知她想干什么,心里有点紧张。那个女人在我面前蹲下来,用柔和的口吻问我:"小弟弟,你会写东西么?" 我回答:"我会写小说,会写散文,还会写诗,别的就不会写了。" 那个女人喜出望外,她说:"看不出你还是个文人。"然后她问我是哪里的人,是干什么的,我就一五一十告诉了她。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意想不到。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五元的票子,塞到我手里说:"小弟弟,你帮我写一份离婚申诉书,这五块钱就归你。"我说我没写过这种东西。她说,你只管把问题写明白就行。我点头应允。接下来,她慢慢给我叙述了离婚的理由。原来,眼前的女人是个老师,男人是一个部门的头,却背着她和几个女人乱搞男女关系,她无法忍受,坚决和他离婚。听完她的叙述,我从书包里拿出纸笔,不到一个小时,就写好了。那个老师看了一遍,直夸写的好,还说我是个当作家的料。那个老师临走时,给我出了个主意,干脆让我摆摊替人代写书信,状子,说不上一天能挣个十块二十块,这样,生活费也就解决了。说完她匆匆走了,也就过了半个小时吧,她又来了,一个手里拿个小马扎,一个手里拿一块硬纸板,上面写着:代写书信,状子。 从此,我就天天坐在街上等人来找我写东西。有时一天能十块八块,有时一分钱也挣不到。通过给人代写书信,我想起了一件事,队里的富文生大叔,他大哥1959年跑到哈密,在哈密县红光公社红光三队落了户,他叫富常生,我经常帮文生大叔给他大哥写信,我想到去寻找富常生大叔。 一个晴朗的日子,我们三人踏上了寻找富常生的路。踏破铁鞋,历尽千辛万苦,在黄昏时分,我们终于找到了富常生的家。富常生看上去是一个厚道人,他问我们是因什么原因来新疆?我撒了个谎,就说家乡发了大水,就出来逃荒了。常生叔不仅信了,还痛痛快快收留了我们。 常生大叔没儿子,就养了三个丫头,大的叫琴琴,17岁,上高一,二的叫毛毛,15岁,上初一,小的叫秀秀,12岁,上小学五年级。很快,我就跟那三个小妹妹涽熟了。琴琴数理化学的好,语文学的一般,最怕写作文。有一天下午放学回家,坐在书桌前,抓耳挠腮,坐立不安,不知遇到了什么麻烦。我关切地问她,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她告诉我,高一年级举办作文比赛,语文老师要求每个学生写出一篇2000字以上的参赛作文,琴琴说她真不知道写什么。我问是命题作文,还是自由命题?琴琴说是命题作文,一共三个题目,分别是《我的理想》、《我的老师》、《一件难忘的事》。我问她:"给我说说,你的理想是什么?" 她告诉我,她的理想是将来当一个老师。我告诉她,这个题目能写好,你就写这个题目。她说,不知从什么地方入手,咋写也凑不够2000个字。我就启发她,引导她,帮她打开写作思路。琴琴受了启发,伏在桌子上写起来,一两个小时,就写了一千多字。我又帮她加工、润色了一遍,比草稿好了许多。她读了一遍,高兴的跳起来。 几天之后,琴琴放学回到家,说她的作文在全年级组得了一等奖,学校开了发奖大会,奖给她一个笔记本,一杆钢笔,一个文具合。琴琴是个憧得感恩的女孩,她说,要不是我帮她三番五次修改,依她的水平,怕是连最次的奖也得不上。 琴琴的作文得了奖,毛毛和秀秀说我这个哥哥偏心,只给姐姐辅导,不给她俩辅导。没办法,我就索性给毛毛和秀秀精心辅导。就那样,我就和常生大叔家的三个女孩形影不离,难分难舍。 常生大叔是个木匠,有时常常在家干些私活,能挣不少现钱。我对技术活天生敏感,就主动给他打下手,凿凿板凳眼什么的。大叔夸我心灵手巧,说如果我跟他学手,不出半年,就能当个好木匠。 有一天,大叔把我叫到木工栅,对我说了一件让我始料不及的事。他很认真的告诉我,说他膝下无子,想招一个上门女婿,让我留下来,等琴琴一两年高中毕业,就让我们结婚。大叔还说琴琴妈也同意,她跟琴琴说了,琴琴捂着脸笑呢。 这事太突然了,我不知该怎么应付。 大叔让我赶快去城里,把我的两个伙伴甩掉,说那两个人,又懒又没眼色,养在家里只能吃闲饭。大叔私下里给了我三十块钱,说最好让我的两个伙伴回老家去。说实话,为了逃避老家的那种政治斗争,我真想留在富大叔家。 那天夜里,蒲新文和刘生勤睡了后,琴琴笑着给了我一张纸条,我至今都记得,上面写了这样几句话:"哥哥,我喜欢你,你就留下来,我们一家人都喜欢你。哥哥,将来我当老师,你当作家,我们会幸福的生活一生。" 第二天,我们三人就离开了常生大叔家,去了火车站。我建议蒲新文赶快回去,回去给学校说点好话,说不上学校会让他继续学习。我让刘生勤也回去,这儿不是久留之地,我说自己不想接受大批判,想去流浪一段时间。蒲新文和刘生勤同意回去,我给他俩每人10块钱。当晚,我就把他俩送上车,我就睡在火车站侯车室,第二天回常生大叔家去。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当天夜里,我就被铁路警察扭送到哈密收容所,过上了忍饥挨饿的牢狱生活。 大约过了20天,刘生勤的父亲找到收容所,说我教唆他儿子偷走家里仅有的100多块钱,把他儿子拐跑了。就那样,我被当作人质押回了家。 世事无常啊! 回到家不久,文生大叔来找我,他把一封信交给我,是琴琴的亲笔信。信中告诉我,她爸爸去城里到处找我,最后找到哈密收容所,才知道我被家乡的人带走了。琴琴求我收到信,马上回去,说她想我都想疯了,说我如果不回去,他就不想活了。 我何尝不想回去,可我被民兵监视起来,插翅难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