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讨厌我妈,讨厌透了。 冲突最厉害的那次,我14岁,初中。 那时候,我一手抱着侄子,那会儿他大概两三岁,在我怀里哇哇大哭。 我一边稳稳地夹住他,一边拿着水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对我妈吼道:"你再说!你再说一句!" 我妈就站在我正对面,相距不过两米,我爸半命令半哀求地喊着我妈的小名,劝她闭嘴。 我清楚地记得,我妈忽然就瘫软下去了,不是身体,而是表情。 我冷漠地转身,抱着侄子上了楼,关了房门,然后耐心地哄他,陪他。 拿刀那一刻,我犹豫过,万一我妈没有妥协的话,我怎么办? 我想我真的会对自己下刀子。 看到她瘫软的表情,我没有胜利的喜悦,冷漠的声音从脚底板升起,它说:"原来你也会有今天!" 你,指的是我妈。 02
我不知道我妈哪里来的怨气,整天板着个脸。稍有不顺,她就暴跳如雷,歇斯底里地闹,闹个不停。 比如那次,我侄子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他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做错了也正常,说几句就好了。可是我妈就在那里骂骂咧咧,没完没了。 我不过怼了她几句,她便咬着我骂,穷追不舍,从一楼追到二楼,停不下来,越骂越难听。 我愤怒到极点,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闭嘴,于是我跑到桌前,拿起那把水果刀,有了开头的场面。 这不是简单的青春期女生叛逆的个案描写。 我从不觉得我的青春期有过叛逆。 除了敌对我妈,我没有对任何人叛逆过。 我讨厌我妈,讨厌极点,已经到恨的地步了。 这是一场曾经拥有却忽然失去的怨恨,我已经积怨多年。 03
我妈没想过生我。 她十八岁生了我大哥,二十三岁生了我二哥。 在农村,她有两个儿子,已经足以向祖宗交待,跟乡邻展示,她压根儿没想过还会再要一个老三。 再说,条件也不好,虽不至于饿死,但还还会饿着。一想到大儿子瘦得跟柴火棍一样,眼馋别人家孩子吃干饭的可怜样子,她就心疼得不行。其实所谓的干饭,不过是从粥里捞出米粒逼出米汤,凑成一碗看起来像干饭的饭粥罢了。 尽管如此,她也没有能力给到,所以才会时隔五年,生活好些了,她才敢生下我二哥。 二哥一出生就遭嫌弃,原因是他一出生就撒了一泡尿,正好落在我爸身上,奶奶认为这是不祥之兆,不是个吉利的孩子,要我妈送人。 我妈怎么舍得? 当然不送。 外公也死活拦着,二哥就留下来了。 自然,奶奶不待见我二哥,一天都没有带过这个孙子,我妈又要去田里又要照顾他,心力交瘁。 二哥体弱多病,三岁时就发现心脏积水,把我妈吓个半死,好不容易把他拉回人间,心有余悸,还没缓过气来,她怎么可能会想生第三个孩子,不可能。 可是我爸想要个女儿。 我爸看见有女儿的人家,羡慕得不行,眼里都能馋出星星来,见我妈不肯妥协,我爸坚决要去领养一个闺女回来。 我妈慌了,看我爸如此坚决,衡量得失,斟酌捡来跟亲生的分量,决定还是冒险再生一个,于是我就出生了。 从我记事开始,村里人就不停地告诉我,我爸多么稀罕我这个如愿以偿的闺女。天天把我抱在怀里,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各处晃,到处显摆他有个女儿。 也许是爱屋及乌吧,我妈本来不想生我的,看在我爸这么爱我的份上,她也就变了。 04
小时候,我妈是真的很爱我。 我还记得,在老家破旧的天井院子里,我妈一边洗衣服,一边大声地教我唱歌,那歌声真是嘹亮,到现在都还回荡在我耳边。 只要我一哼哼唧唧,示意二哥欺负我了,我妈一准就骂我哥,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都是我哥不对。 夏天的夜里,特别热,我睡不着。我妈一边摇着小扇子给我扇风,一边哄我入睡。 我妈真累啊,扇着扇着就停下手,可是我还没有睡着,又开始哼哼唧唧,我妈赶紧把扇子摇动起来,我满意地闭上嘴巴。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有时候,我明明已经感觉凉快了,可以睡了,就是不放过我妈,非要哼哼唧唧,让她把小扇子摇动起来,然后我妈就一直摇,一直摇。 月光如水的夜晚,从隔壁村的叔家出来,我已经困得不行,我妈一把背起我来,身边挨着我爸,一起走在乡间小路上。 我轻轻扭动身体,我妈就把我屁股一托,向上一晃,把我背得更紧了。 夕阳西下的傍晚,我妈干完农活,带我回家。 我嘟囔着累,不肯走。于是在我妈的扁担下,两个箩筐里,一个装着番薯,一个装着我。 我就安坐在箩筐里,有时候是簸箕,看着周围的景色,想象自己正在经历一场奇幻的旅行,不知不觉中,就回到了家门口,我妈再把我轻轻地放下。 05
忽然之间,我妈不爱我了。甚至,她已经讨厌我了。 我喊她,说哥哥欺负我,她不仅不帮我,还吼我。我撒泼打滚哭哭闹闹,她一开始还想理我的,同村的劝她别理我,说我哭累了就会停,她相信了,不再理我。 我哭得更急了,更加卖力,声嘶力竭,她真的没有理我,转身走开了,丢下我在原地哭闹,不管不顾。 她还开始打我。 动不动,就敲我的脑袋。 她把食指跟中指并列起来,弯成一把钩子,快准狠地敲击下来,干脆利落,猝不及防。我疼得四处躲闪,哇哇大叫。记忆中,我常常像蚂蚱一样被她弹得上蹿下跳。 直到有一次,邻居劝她不能打脑袋,大意是会把脑袋打坏,要打就打屁股或者腿。她才听进去了,从此拉过我的屁股就是啪啪打。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或许是? 夏天闷热的傍晚,我跟小伙伴路过一个浅浅的小水坑,他们都穿着衣服下去泡水了。 禁不住他们的劝说,我终于鼓起勇气泡进坑里。 我妈发现了我,她一把把我拎起来,一声不吭,然后狠狠地拽着我往前走, 走到僻静路边的一个粪池坑,她停下来,把我双臂吊起,用她的双手,一点一点地把我往粪池底部下移,一边冷冷地对我说:"看你还敢不敢?看你还敢不敢?" 我不知道"敢不敢"是什么意思?我咬着嘴唇不说话。 她继续把我往粪池底下移,那是真的粪池,肮脏不堪。 我害怕了,只好回应:"不敢了!不敢了!"她满意了,慢慢地把我从粪池里往上拉,我惊魂未定地跟在她后面。 还可能是? 烈日的正午,我摇摇晃晃地在巷子里骑行,因为技术不熟练,心里又没有底,一个刹车不稳,就撞上邻居的猪栏棚架,猪棚的棚帐的一根木腿倒了下来!邻居阿婶出来骂骂咧咧,我妈循声出来,不由分说地拉起我来,啪啪地抽我的屁股。 其实,把那个倒下来的木腿扶起来再绑紧就好了,我并没有撞烂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婶婶说得那么严重,也不知道,我妈为什么那么生气。要不然就是? 小学六年级的那天早晨,我在上学前,发现自己的内裤上有了一抹血迹。我以为自己上火了。 我轻描淡写地告诉她这件事,然后她迅速拉下脸,变得阴沉起来。 她一边骂我愚蠢,一边吼着我长大了。 中午放学回家,听到她跟隔壁大婶在议论谁家女儿长大的事情,也提到了我也长大了。 我不知道长大是什么意思,但我断定那就是件丑陋肮脏的事情,不然为什么她要骂我,要鬼鬼祟祟地在背后议论? 我是不应该长大的,或者,我应该是最慢长大的那个女孩才行? 我想不出来更多的理由了。 但是我清楚,她不爱我了,不再了。 06
我很难过,我想重新挽回她对我的爱。 于是——我拼命地做家务。 严寒的冬天,我挑着两个铁皮桶,去百米处的村井里打水,再摇摇晃晃地挑回家里,倒进水缸里,来回十几趟; 我蹲在村头的水井边,卖力地搓洗着一件又一件厚重的衣服,手上都冷得了冻疮; 我学切菜,刀子一滑把自己的食指一侧切了,鲜血汩汩地流出来; 我学着用高压锅煮粥,高压阀响动了,气阀突突突地响起来,把我吓得半死,我以为它要爆炸了; 我还拖地,擦桌子,整理柜子,把自己能干的不能干的活儿都干完了。 我以为我很重要。 有一次,二姨来我家时,我坚决要跟她回去,谁都拦不住。 我以为,我走了以后,家里衣服没有人洗了,碗筷没人收了,饭没人煮了,地没人扫了...... 我妈肯定忙不过来,到时候,她就会意识到我是多么的重要,她就会迫不及待来接我回家的! 一天,两天,三天...... 我妈没有来接我。 可能她已经忘记我了。 后来,我自己回来了。 家还是那个样子,一切都没有改变,这个家,并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而缺少什么,有没有我的存在,没什么影响。 黄昏的时候,我爬上阳台,弯着腰,驼着背,一边收着晒干的衣服,一边望着下沉的夕阳,绝望地想着。 07
我妈变了,完全变了。 她的脾气越来越差,嘴巴越来越臭,脸色越来越黑。动不动,她就拉下一张脸来,冷成一坨冰块。她开始阴晴不定,上一秒还和颜悦色,下一秒就雷霆大怒。 她不断地跟我爸争吵,很大声,很大声。吵着吵着,她就拿头撞我爸的胸口,我爸躲开,她就去撞墙。她是真撞,把自己脑袋都撞出包来。 这还不够,她还寻死觅活,买了农药,决意自杀,死给我爸看。 记忆中,不知道多少次,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村里的小伙伴急急忙忙跑来告诉我,说我妈要喝农药自杀。 每当这时,我总是佯装镇定,轻描淡写地说:"知道了,没关系,我妈就这样,不碍事。" 然后,一边走,一边默默流泪,希望自己就像蜗牛一样慢,最好永远都走不回家。 我妈总说,要不是为了我们几个,她早就跟我爸离婚了,早就死了。 她总是这样说,一次又一次。 我听烦了,厌倦了,有一次,她又开始这样说的时候,我马上冲她喊:"你就去离婚啊!不用为了我们,去离婚啊!"我妈脸色一变,一个巴掌就向我伸来,停在了空中。 我记得,她默默地转过身,不说一句话。 我满腹怨气:明明就是她自己没有勇气离开,却说是为了我们。 为了我们,为了我们,她能天天这样折腾吗? 折腾得我们丢尽了脸面,折腾得我们根本不想回家,她这是哪门子的为了我们,明明就只是为了她自己撒泼耍赖使性子! 我想离开这个家,离开我妈,越远越好。 于是,我拼命读书,我知道,考上大学,是我唯一的路。 08
后来,我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每两周回家一次。 再后来,我考上了省里的师范大学,每学期回家一次。然后,我留在了外市的单位工作,每年回家一次。 最后,我结婚了,怀孕了,两年都没有回家一次。 很多年以来,我跟她的沟通方式,就是每周一个电话,三两句话地打发她,敷衍了事。 我跟我妈之间,始终都间隔着一条鸿沟,深不见底。 我们的关系,始终没有好转。 直到我儿子出生。 在无数个疲惫不堪刚刚睡去的深夜,当我被他的哭声叫醒喂奶的时候;在无数个孤军作战心力交瘁的凌晨,当我被他的无法安眠搅扰到崩溃的时候;在无数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当我被他的病痛惊醒开车前往医院的时候...... 我真的感到很累很累,我懂得了"妈妈"这个词的艰辛。 那段时间,我一个人住在黑洞里,没有光,只有襁褓中啼哭的婴儿,我们一起哭着熬着耗着。 我想跟我妈道歉,告诉她,我错了,我选错了人,我应该听她的话,懂她的劝,知她的好。 但是,我没有。 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我说不出来,也伸不出手。 我知道我病了,可是我不知道我病在哪里,何处有药,我很痛苦。 09
我一直病着,直到我来了幸福家。 我知道我卡在了过去,活在过去的创伤里。 当我打开心扉,参加放下过去的梳理时,我看到了我妈有多么不容易: 老公在江西做工程,她在老家拉扯着三个孩子,每天还要为生计忙碌。 外面风言风语,说她老公在江西有了别的女人,所以才久久不回。 她咬咬牙,狠下心把两个年幼的儿子托付在亲戚家里,带着蹒跚学步的小女儿追到江西,一直等到老公工程结束一起回老家。 回到老家,生活依旧困顿,她日夜操劳,等到老公接了个像样的活计,生活总算好起来的时候,村里人又开始窃窃私语,说她老公经常往发廊跑,有了相好的洗头女,要骗掉家里辛苦攒下的钱财...... 那段时间的妈妈,总是躺在床上,披头散发,病恹恹的,她变得好瘦好瘦。 有一天,她蹲在天井那里洗完衣服站起来时,踩到了一块湿滑的青苔,就那样直直地往后倒下,像一根木桩子一样,脑袋"砰"的撞在地板上。 我着急地问她疼不疼,只见她迅速爬起来,木然地说句不疼,转头又忙去了。 我想不明白,明明那么重地摔下去,怎么可能不疼? 可是我妈看起来真的不疼,她仿佛失去了痛感。 往事一幕幕,看着这些旧日画面,我忽然理解了我妈:她一直都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捍卫这个家,保护着她的子女,不惜生命代价。 当教练对我说:"你妈妈真的很了不起,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支撑起一个家,照顾你们的饮食起居,没有落下一顿饭"的时候,我开始泪流满面。 是的,我妈真的没有落下我们的任何一顿饭,从来没有。 她已经尽了她的全力了,她真的已经竭尽全力了。 我原谅了她,也经由她,看到了我的期待:我希望她只是我妈妈,永远只有一个角色,就是我的妈妈。 我不知道,也不允许,她还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妻子,还是一个女儿。 那一刻,我穿越时空,回到过去,跟我妈和解了。 10
是的,我跟我妈和解了。 但和解,只是第一步。 我跟我妈的关系,并没有因为我的改变,就变得一马平川。 我给她网购买东西,要她自己去快递寄存站去拿。她去了,人家问她哪个快递,她说不上来,老板不耐烦了,唠叨了几句。 她转头就给我打电话,连珠炮一样地训斥我,说我给她添麻烦,让我别给她买了,啪一声就挂掉电话。 从此,我网购全加价发顺丰,让快递直接到家。 她生日快到了,我给我哥转钱,让他带老妈出去吃饭。晚上八点不到,她给我打电话,怒气冲冲地朝我咆哮,叫我以后不要再给她庆祝生日了,说嫂子全程没有好脸色,她气都气饱了。以后不许我再提给她过生日,都赖我,都怨我,都是我多事,不是我多事,她就不用不开心,啪一声又挂掉我电话。 我心平气和地回拨,她接了电话,没好气地叫我别烦她。 她开始跟我要东西,让我给她买这个那个,买了以后,照例是嫌弃我没眼光,下次还让我继续买。 她跟我诉说苦恼,说她最近憋得厉害,头发都掉了不少,要我给她百度一下看看原因。 她急吼吼地叫我回家,接她出来我家,因为我爸太不讲理,气恼了她,声泪俱下...... 一次次,我安静地,看她像个小女孩一样耍性子,要爱要关心,得不到就使劲作,一如年幼的我。 我妈老了,她真的老了。 有一次,她来我家,给我洗碗,洗好的碗里还有一块明显的污渍,但她居然没有发现。一连几天,好几个盘碗的污渍她都没有洗到。 我简直难以置信,这在她年轻的时候,那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 如果是我没把盘碗洗得干干净净,绝对会被她唠叨不停,嫌我脏,骂我做事马虎。 有一回,她把一个洗过却明显还有污渍的碗放到碗柜里时,我拿出来,指着那块污渍问她没有发现吗?她摇摇头,说,她真的没发现,完全没发现。 就在那一刻,我长大了。 我看见了我妈这一生,如何从十八岁变成了六十八岁,我真的学会了,看见她,理解她。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地,看见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