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有一句非常精辟的话:"一个人只有在他每次蘸墨水时都在墨水瓶里留下自己的血肉,才应该进行写作。 " 爱默生也说:"你的句子应该像从地里挖出来的蒲公英,根很长,粘着泥土,还是湿的。" 两位作家说了一个相同的意思——用生命来写作。文学写作如此,教育书写同样如此。 这些年教育文字多了起来,教师在教育工作之余写点文字,已被视为他们在专业发展过程中的一种常态,甚至是一种必需。专业论文、随笔反思、教育故事、心情小语,都好,都可以,都是教育旅程中的海滩拾贝。是记录,也是反思;是收获,也是耕耘;有欢欣,也有痛苦。但不管怎样,这些文字应该有一个共同的标准:真诚。 真诚是写一切文字的重要准则,教育文字自然也是这样。 你得蘸着自己的"血肉"去写你的教育文字。所谓"蘸着血肉",就是忠实于自己的教育生活,就是植根于自己的教育土壤 ,亦即托尔斯泰说的"每次蘸墨水时都在墨水瓶里留下自己的血肉",或者爱默生说的,是从地里挖出"粘着泥土"的"蒲公英"。这不是苛求,不是唯美,而是关乎教育写作的意义和宗旨。 教育是一项很辛苦的工作。繁重的工作之外,我们为什么还要"自讨苦吃",我们为什么要书写? 答曰:与专业发展有关。教师需要不断学习、不断反思,以求得教育素养的提升和发展。 苏霍姆林斯基说:"如果你想成为学生爱戴的教师,那你就要努力做到使你的学生不断地在你身上有所发现。你要像怕火一样地惧怕精神上的僵化。……教师上好一节课要做毕生准备。" 也许,教师教育书写的真正意义就在这里:克服精神上的僵化 。读书学习,总结反思,都是为了这样一个目标。经常听到一些同行说,工作那么忙,为什么还要我读书和写东西,我能教好自己的学科就行了,我教的学生考试分数不差就行了。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们从事的是一项精神交往的工作。 教学工作绝不仅仅是简单的知识传递,而是一种交往,而且主要是精神交往,要努力做到让你的学生不断地在你的身上有所发现。所以,苏霍姆林斯基才谆谆告诫我们,"要像怕火一样地惧怕精神上的僵化"。教育书写不过是不断地丰富我们精神的一种实践。 蘸着自己的血肉写作,第一层含义是指要培育和耕耘出自己的一方"沃土"。 教育写作不是才情的展示,不是技巧的炫耀,更不是语言的拼盘,而是把你的实践体会和思考,或者是经验,或者是教训,或者是困惑,拿出来与人分享。一个重要的前提是,你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教育教学实践中去 ,和你的学科、你的班级、你的学生真心地"相爱过一回"。有过几番刻骨铭心的经历、感受和体会,你才能说你有了自己的一方"沃土"。而只有深深植入自己实践的"沃土",你才能提炼出属于自己的教育教学感悟。 这样的感悟,写出来就不大可能和别人雷同。也只有这样的感悟,才可能起到丰富和发展自己教育教学素养的作用。仅仅依靠写作方面的那点雕虫小技,或者凭借一些东拼西凑的所谓"资料",是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教育文字的。 说句题外话,常常听到一些把教育书写和教育实践对立起来的似是而非的说法,意思是某个教师虽然能写点东西,但教学不行。实际上,要么是这个人长于书写而拙于言说(这种特例在中小学教师中少之又少),影响了教学效果,要么是他写出来的东西与教育教学无关。一般的规律是,能写出一些有点价值的教育文字的教师,其教育教学实践绝不会差。 需要警惕的是评价标准和评价体系。中小学教育的评价工作是非常复杂的,绝非用班级均分排名就能说得清楚。事实上,没有教育教学经验的深厚累积,是写不出什么真正有意义的文字的。 当然,这里说的累积,主要还不是指工作年限之类的时间长度,而是指在所任教学科和教育生活中沉潜的深度和广度。从教多年,照样可能认识肤浅;虽然年轻,却也可能涵养深广。 蘸着自己的血肉写作,第二层含义是指要植根于自己的这方"沃土"。 自己累积的经验如同深埋地下的油层,写作的指向应该对准它,如同钻机对准油层一样,这样打出来的油才是属于自己的"乌金",而不是拾人牙慧。 我们见过不少教师,辛辛苦苦,勤勤勉勉,笔耕不辍,但就是收效甚微。究其原因,可能是找错了方向,不是就自己最有体会、感受最深的内容去发掘,而是今天东风来顺着东风倒,明天刮西风顺着西风歪,什么时髦写什么,怎么吃香怎么写,或者人家写什么自己也跟着写什么,害怕落伍,紧盯"风向",结果不仅失去了自我,还把自己弄得辛辛苦苦、惶惶惑惑,却很难有什么成绩。也许有几篇文章发表出来,但因为脱离自己的真实感受和丰厚积累,可谓守着"金山"甘当乞丐,对自己的专业发展最终只能是隔靴搔痒,不起作用。 怎样才能把"钻头"对准自己的"油层"呢?这有一个眼力的问题。很多教师可能不是不想把笔尖伸向自己的"血肉",而是不知道自己的"血肉"在哪里,或者说不知道自己的哪些"血肉"有开采价值。这就要谈到阅读了。 必要的专业阅读对提升教师的教育理念、炼就教师的一双"慧眼"是大有裨益的。开卷固然有益,但复制别人鲜有成功。 教育教学是一项创造性极强的工作,教师个体心智的制约作用甚大;不同学生需要不同的方法,不同教师更是差异甚大。别人再好的经验也不一定能成就自己,何况有些所谓"名师"的经验本就充满泡沫。因此,教师阅读更应该走近大师,那些经漫长岁月积淀下来的人类思想和文化的经典之作,才是更值得我们去反复体会和涵泳的。 岁月的陈酿往往不够光鲜,甚至还会让人望而却步,但是一旦打开,其醇香非同寻常。经过教育经典润泽过的心灵,面对日常教育生活,往往会有屋舍俨然、阡陌分明的豁然开朗之感。成功有成功的规律,失败有失败的必然。回首教育来路,细数阳光阴霾,一览众山小。此时你会清晰地发现,原来自己的教育教学实践,就是一座有待开采的富矿。 蘸着自己的血肉写作,第三层含义是指要把书写的过程当作提升自己教育素养的过程。 还是用"钻井打油"这个方便的比喻吧。找准自己的油层,钻对了,出油了,但还不够。还要提炼,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由此及彼,沙里淘金。这个"金"就是教育教学的规律和素养。此时的教育书写,已经不是在写文章,而是在总结,在反思,在提升,在进行更高水平和更高层次上的新的积淀。它的必然结果,便是形成教师在教育教学上不同于以往的新的气象。提升自己,发展自己,这才是教育写作的真正意义所在。 教育是雕塑人的心灵的工作,十分复杂。有些流行的口号和观念恰恰有悖教育规律。教育书写,不能捡到篮里就是菜。曾经不止一次读到一些教育文字,作者津津乐道的成功经验,恰恰是教育失败的写照,而作者自己却浑然不知。 譬如,一个学生一时疏忽犯了错(或许是有意为之),班主任处理起来却一定要"见微知著",举一反三,兴师动众,累及全班。这位教师在文章里要表达的是严格要求、铁腕治班的成效,但教育的基本品质是宽容。对于学生的一时失误,需要给以足够的包容和宽宥,甚至智慧一点儿的话,将错就错、顺水推舟也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未必就是教育的上策。教师在实际处理过程中一时性急,方法也许会不很恰当,情有可原;但是事后反思,写成文章,当从反面落笔。若把失误当作成功,那就是教育理念的局限了。这样的书写非但不能提升自己,反而会强化自己的错误观念,甚至还会误导他人。 教育书写是教师专业发展的重要路径,但是教师发展的终极目的却不是写作。 一个人的专业发展之路能走多远,从他如何处理实践和书写之间的关系上也可窥见一斑。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是大家都知道的常识;但是,专业的发展不是有播种就一定会有收获,有付出就一定会有回报的,有时甚至需要一点儿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淡泊和超脱。 我们在讨论如何进行教育写作时,不妨重新省视一下自我发展的目标到底是什么,不妨多问问自己:我爱我从事的职业吗?我愿意为了这份热爱无怨无悔地付出吗?为了不辜负这份热爱,我已经做好足够的准备了吗? 文章来源: 源创 图书《写在讲台边上》,杨斌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8月出版,原文标题为蘸着自己的血肉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