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车慢慢离开了昆明北站。 这是1997年7月的事了。 我清晰的记得,那是我第一次乘坐我国唯一还在运营的米轨铁路——昆河铁路上的小火车。 那趟列车将从昆明开往越南首都河内,是一列名副其实的国际列车,但我并没有因此成为一个"国际旅客",在我经过呈贡、宜良、弥勒、盘溪等地的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火车站之后,中途在开远市下车,整个行程仅248公里。 那一天,也许是因为"国际列车"四个字,明明知道自己并不出国,但我的感觉未免有点怪异,依然有一种要告别故土的离情别绪。 所以当小火车慢慢摇晃着穿过昆明市区的几条"街巷"时,我紧张地打量着车窗外面的事物,希望与我想象中的人和事物相逢。 可是,那时的我恰若一个梦中人,已无力想象自己想见到的人与物究竟是什么? 只见火车两边真实的展示出市民的"生活"图景——那些用钢筋、混凝土、马赛克、铝合金、石棉瓦、铁皮建构起来的"老房子",有的低矮阴郁,有的深沉厚重,有的简陋寂寥,虽然大多带有小阳台,偶尔还有少许的空地,但很少看见人影出现。 那些平时穿梭在闹市区或走在大街上的充满优越感、自信心而又光鲜无比、大声说话的市民,也许有的人就常年窝居在这样的地方。 小火车继续往前走,一一穿过大大小小的路口。 那时,总有一位穿着铁路制服的工人,平时隐身在路口的小房子里,像一个男神,坚守着神圣的岗位,而当火车即将通过之时,他立即行动起来,毅然决然地放下他手中控制着的"法器"——拦截路口的铁杆,让两边的人流突然定格不动。 那时,无论你的身份高低贵贱,也无论你是穿着拖鞋还是开着宝马,他们无一例外的默然不动。 其中,两腿夹着自行车、摩托车的人是主流,里面混合着登三轮车的、开小轿车的、拎着菜篮子的、背着公文包的、牵着老人或孩子的,都一律听从守路人的指挥。 可想而知,那些被截流在路口的人,有的是这座城市的主人,而大多数是来此苦苦谋生的外来者。 显而易见的是,他们全都是与时间赛跑的人,他们都会说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但就在那时,无论他们是为了生命,还是为了金钱,抑或是为了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都得立住脚跟,收住欲望,默默为我们让路。 那个时刻,在我的心灵的底片上,却恍然显现出一座彩云之城。 我的阅读史早就告诉我,昆明可是一座从古滇国的青铜之光中走出来的高原幻城,多年来我常常被它的历史深度、故事、个性、表情所打动,而现在我竟然要假借"国际"之名,挥手与它告别? 我突然之间产生了一种时空交错的感觉,似乎身体在现实中行走,而心灵早已在梦幻中沉沦。 事实上,云南的水土和气候中仿佛暗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定律",使春天般的气温、气味、云彩、品质与昆明城邦宿命般地联系在一起,人们也宿命般地被这座城邦所吸引。 明代大诗人杨慎的感受是"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 清代曾做过云贵总督的阮元也发出与杨慎几乎一样的声音,"千树梅花千尺潭,春风先到彩云南"。 因此,昆明这座古城从明清时代开始就成了人们心目中的"春城"。 小火车两旁的房屋、人物、风景……继续向我身后隐退,过了牛家庄,就到小喜村; 过了小喜村,就到呈贡站。 在呈贡站停车几分钟之后,又接着向下一站进发。 事实上,在告离开呈贡站之后,我们其实已与"春城"告别了。 此后与这座大城市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了。 那时,小火车好像是在往前走,又好像是在往后走,好像是离开了昆明,又好像是回到了昆明。 我思前想后,车速实在太慢了,但慢就慢吧,因为我无须去追赶什么,传播什么,获取什么,但我好像又是在追赶、在奋起、在传播、在贡献、在获取、在验证着什么? 一切的一切,答案一个一个的出现,又一个一个消失了。 是的,我这次出游几乎没有目的地,也没有时间限制,我只是带着追踪"滇越铁路"这个符号的目的,从昆明出发,走向一个更有象征意义的地理空间。 当然,这样的表述也并不准确,仔细琢磨之后,我更感到此次出游的真实意义仍然没被完整清晰的表达出来。 它甚至让我更加混沌,更加模糊,更加暧昧了。 我感到了语言所带来的困窘,我必须突破它,走出这种"盲目"状态。 小火车终于到达了水塘站。 这里是整条滇越铁路的"制高点",海拨达2026米。 表面上,水塘站好像有点平庸,既不显山,也不露水。 或者说,我们其实已身处山颠之上,一眼望去,除了连绵的丘陵,什么也没有,未免让人有点失望。 但因为水塘站所拥有的地理高度,当我们的小火车通过此站时,许多人的心理都会获得某种暗示和补偿,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胸怀和气度油然而生。 由此而下,过了大营村,视野便豁然开朗,一片湛蓝的水域出现了。 我顿时兴奋起来,似乎看到了上帝遗落在高原上的一面天镜,闪着光亮,但又不刺眼。 窗外的山影、村落、白云宛若海市蜃楼一般的虚幻迷人。 这是云南第五大高原湖泊——阳宗海,这一带也是金沙江水系与珠江水系的分水岭,铁轨穿行在湖畔的悬崖上,距离湖面仅仅数百米。 坐在小火车上,随着铁轨在陡峭的山坡之上一次次回转,湛蓝的湖水总是跟着火车,在窗外闪动,虽然景色飘渺迷人,美不胜收,但我总有一种悬空、错位、脱轨的感觉,未免有几分刺激。 小火车一路向下,经过凤鸣村和可保村,开始驶离云贵高原,进入水晶坡峡谷。 此时,迎来了滇越铁路上的第一个精彩路段,下行的坡度加大,地势陡然严峻起来,两岸高山相对,悬崖耸立。 小火车只能依山而行,在一系列U形与S形的铁道线上,出没于迷宫式的隧道和猿猴跳动的热带丛林之中。 此后,小火车在经过废弃的江头村车站之后,就到了宜良站。 宜良站虽然是一个三等站,但却是我在百年米轨上相逢的第一个最高级别的火车站。 本来,作为始发站的昆明站(原名云南府站)是唯一的一等站,但到了上个世纪七十年末,由于昆明城市的发展和变形,滇越铁路的始发站不得不从原生地——昆明盘龙江东岸的塘子巷,搬迁到了现在的昆明火车北站,塘子巷从此变成了滇越铁路的一个遗址,一个符号,那些红瓦黄墙的法式建筑和高大的香樟树,像影子一样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中。 我曾经去寻访过一次,没看到我想象中的事物,似乎一切都已消失了。 但当我进入宜良站之时,突然有一种进入异域的感觉,那些我能想象出来的事物,如水塔、站台、候车室、礼堂、机车检修库、铁路医院等等,似乎"复活"了,一一出现在我的眼帘里。 它们无一例外的散发着一种人们常说的"法国黄",其间显现出百叶窗、白色花栏杆、罗马柱头等法国文化的斑斑点点,使整个火车站确凿无疑的浮动着一种洋气、陈旧而缥缈的气息。 离开宜良站,小火车在田园、池塘、村落中穿行,风光变得清丽妩媚,就如同到了江南水乡,有一种我所熟悉的家园味道。 在这片土地上,宜良盆地因为有了从珠江源涌出的南盘江和汤池等河流的滋养,成为云南有名的鱼米之乡。 行进在这样的鱼米之乡,小火车的缓慢状态与窗外的平庸风景正好与我的精神状态保持一致,正如骑驴或乘坐马车一样,人和交通工具与路上的风景已融为一体,人被镶嵌在风景中,好像没有了距离,相互之间也就失去了吸引力和美感。 我的精神好像开始倦怠。 小火车在穿过羊街子和狗街子之后,开始与南盘江相依相随,里程达150多公里。 特别是过了徐家渡,很快就进入了南盘江大峡谷,景色骤然发生变化,我的魔幻之旅才算真正的开始。 从那时起,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弥勒境内的幽深山谷中穿行。 这确实是一段最有魔力的里程,同时也是路程最艰险,风景最迷人的路段。 那时我才真正走出了感官"盲区",只觉得小火车和我不在与窗外的一切相融在一起,它们是它们的,我们是我们的,窗外与车内都迥乎不同起来。 我想,谁经过这里都会被其中的高山、森林、河谷、农田与弯弯曲曲的铁路和气喘吁吁的火车所吸引,被现代文明和原始风貌、神话传说和历史沧桑杂糅在一起的画面所陶醉,尽管车内一片喧嚣,但人们依然能感受到窗外浓郁的诗意和天籁之音,能感受到大自然的力量、永恒、严谨、巍峨、静默、愉悦和生动,所以我在这一段里程里都眼望窗外……我真切的感受到,小火车载着我们目睹了一幅幅奇异得如同洪荒一样的风景,我们每个人都像神一样,在一动不动的状态下,也能"移步换景",让眼前的一切如梦似幻,各种平时意想不到的事物几乎是迎面而来,呼啸而过。 这一切都不是我们凭借以往的交通工具所能获取的,是现代铁轨这种全新的技术"神器",让我们有了穿越、破壁、暗渡的奇妙感觉。 要知道,我们云南人早在1910年的时候,就在异常艰辛的日常生活中,有了这种"神圣化"的体验。 火车一直向南开赴,一直下坡,在群山中穿行,依山势盘桓而下,穿过千仞峭壁,闯过激流险滩,让人一步三叹。 穿过车厢的山野的风,一阵紧似一阵,窗外是与火车相背而驰的崇山峻岭,只有在云南高原上才可以饱览如此雄伟的山景。 我只感到过了一座小桥,又上了一座大桥,出了一个大洞,又进了一个小洞。 我看到窗外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江河,那就是南盘江。 铁路始终是沿着南盘江下行,这条江好像总是走不完似的,总是"忠诚"地尾随着我们,只有我们的小火车进洞的时候,才暂时分别一下,但伴随着恍然出洞,江水的倩影又在一瞬间出现在我们眼前,尽管它的河床被原始森林所覆盖,两旁交替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粗壮的竹林,粗矮的棕榈,开着红花的芭蕉树。 车窗外只见一大朵一大朵白得发光的低云,衬着蓝天,挺立在赭色土壤上的仙人掌,南盘江岸上的茅屋,铁道近旁的田垅……依次出现。 沿路最奇特的是当火车从那些黑洞洞的窟窿里钻出来时,为了回避悬崖绝壁,突然穿过一座跨过南盘江的大桥,然后又转向正南方向,继续往下爬去。 在这一带大多是白色的石灰岩,也有一些黑色的砂岩、红色的含铁岩和石页岩,还有一些崩塌的岩石点缀其间。 其中有一个地质断口,名叫照壁山,在那里所有的山峰都像一张平整的桌子,被那个陡峭的绝壁给齐齐斩断。 那里没有植物,也没有光亮的物质,完全是光秃秃的石山,是典型的矿物世界。 我好像进入一个典型的几何图案的神奇世界,一片洁白无瑕的世界,火车沿着断面缓缓上行,进入两座峭壁的夹路,白色的峭壁,陡如刀劈,高入天际。 那情景实在神奇极了,就好像自己正沿着这条弯曲的隧道深入地下。 刚刚从洞口出来,马上又是另一隧道迎面而来,其走向却与刚刚出来的那条隧道相反。 这一切使我总感觉铁路是悬空的,像走上杂技舞台一样,眼花缭乱,每个人都在挑战着眩晕。 滇越铁路继续沿着南盘江峡谷蜿蜒爬行,到了盘溪(婆兮)站,小火车似乎停靠了很长时间。 我看到那里的参天大树比任何车站都多,似乎是一个丛林世界。 车站上的巨大水塔、水鹤、专用线车库、露天货场等等,显示出这是一个大站。 过了盘溪,视野豁然开朗,沿江可见层层梯田、竹林和村寨。 这时的小火车也显得出奇的慢,晃晃悠悠,似乎经过的风景已无什么刺激。 这样的速度,何时才能到达开远? 我虽然这样思忖着,但并不心焦,甚至有时还在心中祈望,前面的路途再遥远一些,再遥远一些。 车箱也出奇的小,因为是米轨铁路上的小火车,车厢自然要小得多,窄得多。 人就像装在里面的物品,被摇来晃去,一刻也不停息。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小火车才走完了一天的路程,走出了巡检司站,到达了开远市。 我计划中的行程也就圆满结束了。 可以说,我第一次与滇越铁路的亲密接触,就让我深深爱上了这条铁路,因为它身上有一种让我无法说清的魔力,此后几年,这条世界上罕见的米轨铁路总让我有一种冲动,一次次梦想去接近它,认识它,爱恋它,拍摄它和书写它,一次次梦想与它建立起最私密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