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暑假来临，郑云飞又在犹豫要不要回去​‍‌‍​‍‌‍‌‍​‍​‍‌‍​‍‌‍​‍​‍‌‍​‍‌​‍​‍​‍‌‍​‍​‍​‍‌‍‌‍‌‍‌‍​‍‌‍​‍​​‍​‍​‍​‍​‍​‍​‍‌‍​‍‌‍​‍‌‍‌‍‌‍​。 自从第一年寒假返家，以后就没回去过​‍‌‍​‍‌‍‌‍​‍​‍‌‍​‍‌‍​‍​‍‌‍​‍‌​‍​‍​‍‌‍​‍​‍​‍‌‍‌‍‌‍‌‍​‍‌‍​‍​​‍​‍​‍​‍​‍​‍​‍‌‍​‍‌‍​‍‌‍‌‍‌‍​。 那次寒假留下的阴影，残留了很长时间才消散​‍‌‍​‍‌‍‌‍​‍​‍‌‍​‍‌‍​‍​‍‌‍​‍‌​‍​‍​‍‌‍​‍​‍​‍‌‍‌‍‌‍‌‍​‍‌‍​‍​​‍​‍​‍​‍​‍​‍​‍‌‍​‍‌‍​‍‌‍‌‍‌‍​。 他并不怨恨父亲，但那种交易般的说亲方式，深深刺伤了他的心灵。 在他看来，爱情是极为神圣的，也是非常美好的。 这是人类最为纯真、最为纯洁的感情，是值得用终生的心血和汗水来浇灌的花朵。 他明白，像父亲这种农民身份的人，是不可能理解自己内心的想法的。 尽管后来徐艳、林倩倩的言行，令郑云飞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伤害，使他一度对爱情的真谛产生了疑问，但纯洁、美好的爱情，仍是他内心向往的目标。 不过母亲的身体，也不知恢复得怎样，十分挂念。 正当郑云飞迟疑不定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逼迫他以最快的速度坐上了回乡的班车。
　　一天，小赵急匆匆地跑回宿舍。 一进门，他就大声地呼喊：＂郑云飞，有你的加急电报。 ＂
　　电报？ 郑云飞一惊。 从小到大，他还从未收到过电报。 只是听说，电报是按字算，一个字几分钱，比信件贵许多，一封信只要八分钱。 只有非常紧急的事，才会发电报。 容不得郑云飞多想，他赶紧从小赵手中接过了电报。 打开一看，上面有几个字：母亲病重，速归。 啊，郑云飞惊呆了，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第二天上午，郑云飞坐上了回乡的班车。 车票是小赵帮买的，郑云飞的精神近于崩溃，出门走路两腿发飘。 汽车在公路上疾驶，车窗外的景色飞速而过。 郑云飞木然地睁着双眼，往事一幕幕地闪现。 在郑云飞的印象中，母亲的脸色总是蜡黄蜡黄的，不见血色。 穿的衣服，也是补丁加补丁，很难见到一件新衣服。 平日里，母亲沉默寡言，默默地干活，从未有一句抱怨的话从她的嘴里吐出。 每当看到母亲瘦小、羸弱的身子挑着沉甸甸的担子蹒跚而行，郑云飞的心底就隐隐发痛。 有一幅生活画面，郑云飞永远地铭记心头。 那是一天下午，郑云飞放学刚走到家门口，就见门前的池塘边母亲躺倒在地。 郑云飞慌忙走了过去，见母亲头发蓬乱，满脸汗迹，双目紧紧地闭着。 她的裤脚挽到了膝盖头，细长的小腿沾满了污泥。 右手边，搁着一把割稻子的锯镰。
　　＂妈。 ＂郑云飞心头一紧，俯下身子着急地呼喊。 许久，母亲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望了郑云飞一眼，又无力地闭上了。 ＂妈妈，你怎么了？ ＂或许是渐渐地恢复了体力，母亲重又睁开了双眼，脸上有了一些精神。 她抬了抬右手，指了指屋子，轻声地说：＂飞儿，去，到屋里拿一个山芋给我。 ＂
　　郑云飞急忙回到屋里，他在刚收下的山芋堆里拣了一个最大的，用清水洗净，送到母亲的手里。 母亲张开嘴，使劲地啃着山芋，不一会儿，一个山芋就吃进了肚里。 吃完后，母亲用双手支撑起身子，在郑云飞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轻轻地说：＂嗨，中午没来得及吃饭，饿昏了。 ＂
　　＂妈，你怎能不吃饭呢？ ＂郑云飞心疼地说。
　　＂农活忙，赶不及时间，耽搁了。 ＂说着话，母亲进了屋，又在灶头前忙乎开了。
　　＂妈，你以后不能这样，身体会吃不消的。 ＂郑云飞还有些后怕，不放心地叮咛道。
　　＂没事，挺一挺就过去了。 ＂母亲不在意地说。
　　这件事过去了许久，郑云飞却难以忘怀。 他明白，母亲或许是为了多挣工分，而忽略了吃饭； 或许是为了省点口粮，而有意没吃。 那段时间，晚稻还没收上来，家中口粮吃紧，母亲不想家人饿肚子，自己宁愿少吃或不吃​‍‌‍​‍‌‍‌‍​‍​‍‌‍​‍‌‍​‍​‍‌‍​‍‌​‍​‍​‍‌‍​‍​‍​‍‌‍‌‍‌‍‌‍​‍‌‍​‍​​‍​‍​‍​‍​‍​‍​‍‌‍​‍‌‍​‍‌‍‌‍‌‍​。 那时，他暗下决心，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让母亲晚年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如今，自己还没开始工作，母亲却病危。 想到这，两行热泪从郑云飞面颊上悄然滑落。
　　等郑云飞赶回家中，见门口摆放了花圈，唢呐、小号吹奏出凄凉的曲子，他两眼发黑，头一晕，栽倒在地。 等郑云飞苏醒过来，人们告诉他，母亲发病，在他回来的前两天已经去世。 家里人怕郑云飞精神上受不了，没敢在电报里挑明。 父亲告诉郑云飞，母亲是大吐血，被送到公社医院。 医生挂了两天水，见无效，才慌忙通知送县医院。 走到半道上，母亲便咽了气。 父亲说，是公社医院误了事，如早点送，也不至于丧命。 那几天，郑云飞痛不欲生，不吃饭，不睡觉，不主动说话，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坐着发呆。 母亲才五十出头，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就因病去世，太残酷了。 母亲不在了，而且是永远地离别，临终前竟连一句话也没留下，这也太悲伤了。 他无法接受与母亲阴阳相隔的现实，人的生命如此脆弱，脆弱得如同草木，郑云飞心头不由得添生了人生虚幻的感喟。 他觉得母亲的死，犹如生命的支柱倒了，精神世界是那般的空落，失却了生活的热情。 他切肤感到，无法回报母亲，是对自己的极大惩罚，也是终生背负在身上的十字架。 回想几次寒暑假都没有回家，他今天才感到是一种罪过，是无法弥补的损失。 要是回家，他至少可以看看、陪陪母亲，让母亲多少得到一些安慰。 可对这些，以前竟然没有想到。 母亲啊，这是儿子为了个人的前途，对您的大不孝！ 在夜深人静时，这种离别之痛带来的巨大恐惧犹如一团乌云厚厚地遮盖在头上。 死亡，这是一个既可怕又陌生的命题。 以前在郑云飞的意识中，死亡离自己似乎很远，还从未见过真正的死人。 如今，死亡的阴影就在身边徘徊，随时都有可能降临或是自身，或是周围的亲友。 前几年，伟大领袖去世的消息传来，紧接着隆重的追悼大会，他也难过了一阵。 但领袖还只是一个虚幻而陌生的符号，没有这次感受得那么强烈。 母亲不在了，我的奋斗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看似任性而不成熟的疑问，时时地萦绕在他的脑海中。
　　郑云飞在家待了十天就回到了学校，同学们大都已返乡，班上留校的也就五六人。 白天宿舍内没人，郑云飞孤零零地独守空房，倒不觉得孤单。 平时拥挤不堪的空间，显得格外的宽敞，没人打扰，没人喧闹，一个人的世界更便于独立思考，起居也自由多了。 郑云飞经常躺在床上，错过了早餐时间。 他并没有贪睡，而是双手枕头，目光直直地望着天花板，脑海里不时地闪现出一个个念头。 七八级的学生也分配了，听说工作去向不如七七级理想，很多人都回了原籍，当了老师，不像七七级去机关的较多。 林倩倩不知分得如何，她是省城人，爷爷又是本校教授，想必不会太差。 与林倩倩的关系，恐怕到此为止了。 她是那么美丽，如能再有个理想的工作，追求者的队伍想必更加壮观。 事实上，这一结局郑云飞早有思想准备，他思考过＂门当户对＂这一词语的含义，尽管内心不是很认同，但也不得不承认有其合理性。 他想起汪建宏提到过黑格尔的一句话，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会存在的。 这话看来是至理名言。
　　班上留校的，大都在准备考研。 他们学习十分紧张，每天时间抓得很紧。 汪建宏的论文发表后，他不知发何奇想，买了一包烟，不管会抽不会抽，每人发了一支，说是同贺。 同学们都很羡慕，李毅尤为突出，他不断地询问汪建宏，投稿有什么诀窍。 李毅曾投出去几篇，但没有一篇被采用。
　　回校后，郑云飞创作的欲望始终难以调动，思绪很乱，无法振作。 坐在桌前，简直无从下笔。 唉，母亲不在了，生命中好像失去了动力，如何从阴影中解脱出来，郑云飞也没寻觅到好的办法。 创作不出作品，他不是很焦虑，这跟以前的心态有所不同。 过去几天写不出一首诗，他就会心情焦躁，寝食难安。 如今，凡事如浮云，名利得失看淡了很多，他需要调整好心态，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一天，郑云飞去图书馆​‍‌‍​‍‌‍‌‍​‍​‍‌‍​‍‌‍​‍​‍‌‍​‍‌​‍​‍​‍‌‍​‍​‍​‍‌‍‌‍‌‍‌‍​‍‌‍​‍​​‍​‍​‍​‍​‍​‍​‍‌‍​‍‌‍​‍‌‍‌‍‌‍​。 路过外文系大楼，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前面一闪而过，进了大楼的前门。 虽然只是见了一眼背影，郑云飞能确认是林倩倩，心里还是微起波澜。 他放慢了脚步，目光收了回来，一股凄凉之情涌上心头，鼻腔微微发酸。 昨天，数学系的老李告诉郑云飞，林倩倩的工作分配是留校，这一结果并没有出乎郑云飞所料。 留校是个好去向，大学学习条件好，林倩倩又聪明，她以后的发展前途不会差。 真是，幸运的人，总是那么幸运，人生的起点要比一般人高。 两相对比，郑云飞感到与林倩倩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大了。 唉，生命无常，往事如烟，昔日美好的憧憬已经化为泡影，或许此生怕是无缘两情相悦，即便相遇，也是心存异念，形同路人。 暑假期间，闲暇时间很多，留校的同学都是各忙各的，故大多数时间，郑云飞都是一人独自行动。 晚上，吃了饭，他一人在校园内闲逛，突然想到了秦老师。 多日未去拜访，找他聊聊倒也挺好。 他来到了秦老师居住的楼道口，见里面漆黑一团，没有灯光。 他不死心，又敲了几下房门，无人应答。 秦老师看来不在家，他正站在那儿踌躇不决时，旁边有人问话：＂你找秦老师？ ＂
　　郑云飞见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看装束估计是门卫，便点了点头。
　　＂秦老师搬家了。 ＂那人说。
　　＂搬哪儿去了？ ＂
　　＂我也不清楚。 ＂
　　郑云飞知道今天找秦老师没戏了。 秦老师搬家，也是意料中的事。 这间十来平方米的小屋，太简陋了，连个卫生间、厨房也没有，夏天又潮湿。 秦老师搬走，肯定条件会有所改善，这是好事。 但现在要找到他，恐怕很难了，只能指望以后在校园内碰到，再做详细打听。
　　回到宿舍，怎么也看不进书，就索性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咳，命运多舛，烦忧难解，自己确实是＂心迷＂了，好在现在有时间，何不去采石矶请云海法师指点一下迷津？ 上回与云海法师交谈，体会还是蛮深刻的。 当时受时间限制，未及深入细谈。 想到这，郑云飞禁不住兴奋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郑云飞赶往火车站，坐上了去马鞍山的火车。 此次出行，他没跟任何人说，他不喜欢别人刨根问底，更不希望别人一时兴起，也跟着一起去。 他想一人自由自在地来去，心无旁骛地思索。 火车上人不多，偌大的车厢位子空了一大半。 郑云飞目光瞥向窗外，心情十分平静。 远处，绿色的山峦连绵起伏，茂密的松树林郁郁葱葱，白墙黛瓦的房屋掩映在翠绿色的竹林中，宛如一幅淡雅的山水画。 近处，稻浪滚滚，干活的农民散落在田间地头，几头肥硕的水牛在慢悠悠地吃草。 不时闪现而过的山坡上，还能见到五颜六色的野花。 郑云飞看见一个村落，一色低矮的茅草屋，有几位老人坐在门前，晒着太阳，男人抽着烟，聊着家常，女人纳着鞋底，哄着孩子。 门前不远处，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枝繁叶茂，树下有一汪很大的池塘，水面上，几只鸭子在欢快地嬉戏。 眼前的景色虽只停留了片刻，却对郑云飞触动很大。 这儿的乡村十分原始而美丽，表面上贫穷落后，但如此安宁、恬淡的生活有点类似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 上回班上同学一路吵吵闹闹，也没静下心来仔细地观赏窗外的风景，还是人少外出，所获得的体会要多些。
　　看了良久，郑云飞收回了目光，他双眼微合，沉思冥想，处于半迷糊、半清醒的状态。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招呼：＂小兄弟。 ＂
　　郑云飞睁开眼睛，见对面座位上坐着一位陌生的中年人。 那人四十多岁，脸廓瘦削，头发稀疏，面色发黄，厚厚的嘴唇，一脸笑容地望着郑云飞。 郑云飞好生奇怪，他不清楚那一声招呼是否是对方发出的。
　　＂你好。 ＂那人欠了欠身子，柔声地招呼道。
　　＂有什么事吗？ ＂郑云飞不禁心生疑惑，两人素不相识，他弄不清对方究竟有何用意。
　　＂噢，没什么，没什么。 ＂那人连连摇头，随即他又前倾身子，目光朝郑云飞脸上仔细地察看了一番，发出了感叹，＂小兄弟，你的面相很有特色啊！ ＂
　　＂特色，有何特色？ ＂郑云飞十分纳闷。
　　＂你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印堂发亮，眉清目秀，是难得的福相。 要不要我来为你算一算八字天命​‍‌‍​‍‌‍‌‍​‍​‍‌‍​‍‌‍​‍​‍‌‍​‍‌​‍​‍​‍‌‍​‍​‍​‍‌‍‌‍‌‍‌‍​‍‌‍​‍​​‍​‍​‍​‍​‍​‍​‍‌‍​‍‌‍​‍‌‍‌‍‌‍​。 ＂那人说。
　　＂噢，你是算命的。 ＂郑云飞这才明白对方的身份，他有点不悦地说，＂我没什么好算的。 ＂
　　＂嗳，非也。 每人都有命中定数，不清不明，必致灾难。 假如我给你讲解清楚，你就能化凶为夷，避灾择福。 你放心，你若不信，我分文不收。 我也是闲坐无事，为小兄弟做一善事罢了。 ＂那人仍是执著地说。
　　郑云飞原本对算命就很反感。 在他看来，算命是一种迷信活动，胡编乱造，故弄玄虚，根本不可能有正确的判断。 但眼前这位也太热心了，让郑云飞一时难以拒绝。 他转念一想，反正坐在车上也是无聊，听他说说，或许能了解算命是怎么一回事，长点见识。 即便是一派胡言，也能打发一下时间。
　　那人见郑云飞不再言说，便问了郑云飞的出生日期，朝前凑了凑，抓住他的双手，翻开掌心，认真地瞅了瞅。 然后，他抬起头，皱紧眉头，思索了一会儿，说：＂小兄弟，你是读书人？ ＂
　　＂是的。 ＂
　　＂正在上大学？ ＂
　　＂对。 ＂
　　＂你很快就要毕业，走上社会？ ＂
　　毕业倒还有一年，说很快也可以，郑云飞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人掐着手指，闭上双眼，嘴里嗫嚅无声。 半晌，他张开眼睛，继续说道：＂小兄弟，你今年半合太岁，且有吉星相助，应该说事业风顺，小有成就，有好运相伴。 但如果不小心处事，也会有飞来横祸。 所以，顺与不顺皆看你能否慧心调教，自然化解。 如你能在家中安放‘咒轮转运吉马’，且于马上挂放一串‘六帝钱’，传其水生土生金生水，五行顺生，如此既可消灾化煞，又可助旺运势……＂
　　郑云飞听得云里雾里，不清楚何为＂咒轮转运吉马＂，也不想问个究竟。 但算命人说自己命运不顺，处事不当，才导致厄运连连。 如此说来，算命人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
　　＂再说你的感情运势。 ＂算命人又打开郑云飞的手掌看了看，说，＂你这人，异性缘不错，桃花运偏旺，生活中会有几位红颜知己。 但你经验不足，家境不丰，故常常有缘无分，有始无终，陷入感情的旋涡难以自拔。 生活中，你会有一位伴侣，但这伴侣短期内不会出现。 对你的伴侣，你不能求其长相、才华、家境、地位，而是要看其性格是否与你相配，也就是温顺、朴实，能力不能强于你……＂
　　郑云飞听了，颇为心动。 确实，自己的生活中遇到过几位相貌、才情不俗的女子，但最终都是有头无尾，不了了之。 是自己的条件与对方无法相配，还是自己的心气太高，自作多情，本不该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活动。 算命人又说，你的心上人短期内难以出现。 也确实，找什么样的人，如今该不该找，都是难以解开的谜题。 以后的谈话，大都是算命人口齿伶俐的言说，郑云飞只是洗耳恭听，基本上没插一句话。 说了大约有半个钟头，算命人停住了话头，仍是一脸笑容地说：＂小兄弟，你听我说的是否有道理？ ＂
　　郑云飞点点头笑了，他心里已不反感。 对方说的是真是假，似乎已不重要，他就是觉得，心灵像是稍稍获得了一些舒缓，对有些事，已经看得不是那么重要，原本郁结在胸中的忧闷也化解了不少。 命算完了，郑云飞问费用多少。 那人说，看你是个学生，就一毛吧，说话的语气已经够照顾了。 郑云飞掏出一张两毛钱，挥挥手，也没要对方找零。 很快，火车到站了。
　　郑云飞走出车站，一抬头，眼前一幅奇异的景象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天空，漂浮着大团的乌云，瓢泼的雨水从天而降，如同编织了一道水帘。 云团的上方，则是阳光灿烂，云蒸霞蔚，十分壮观。 如此不同的两重天，仿佛有一种神力在发挥着作用，让人心灵受到不小的震撼。
　　郑云飞搭上去采石矶的班车。 进了公园大门，一路拾阶而上。 或许是天热，路上行人稀少。 郑云飞无心观赏周围的景致，只顾闷头往前赶路，前方似有冥冥神灵在发出召唤，像是有强大的吸力在拉动着他的身心。 等他赶到庙宇跟前，发现眼前的一切有了很大的变化​‍‌‍​‍‌‍‌‍​‍​‍‌‍​‍‌‍​‍​‍‌‍​‍‌​‍​‍​‍‌‍​‍​‍​‍‌‍‌‍‌‍‌‍​‍‌‍​‍​​‍​‍​‍​‍​‍​‍​‍‌‍​‍‌‍​‍‌‍‌‍‌‍​。 寺外围了一圈杏黄色、高大的院墙，高挑的门楼素洁雅致。 进了院门，只见一座大殿飞檐翼角，金碧辉煌的琉璃瓦，朱红色的圆柱，檐下一块横匾，上书＂大雄宝殿＂四个鎏金大字。 门前广场，一尊高大的铜鼎，香烟缭绕，有许多善男信女围着铜鼎供奉香火。 地面上铺了方方正正的大理石，平净而光滑。 时隔多日，此处面貌一新，宏伟壮观。 他在门前稍作停留，随即便迈进了大殿的门槛。 眼前赫然矗立着三尊大佛像，正中的佛像袒胸露怀，双膝盘坐，双手合十，面带慈祥的笑容。 大殿内安静肃穆，里面的人轻手轻脚，小声私语。 大佛前，摆放了一排棉坐垫，有几位妇人嘴里念念有词，磕头朝拜。 郑云飞未屈身下跪，他还不适应这种礼拜方式，下跪，似乎有碍于人的尊严。 此时，他心里却涌起了一股神圣的感受。 亘古至今，人们如此顶礼膜拜，苦念经书，实在是寻求一种精神上的超越，是对信仰的虔诚坚守，这需要的是坚韧不拔的毅力，始终如一的信念。 念经拜佛，究竟追求的是一种何等的境界？
　　郑云飞来到殿后，后面是一排院房。 他顺着房间走了过去，很想见到云海法师。 走了一圈，没见到云海的身影，身边倒是有和尚路过。 郑云飞几次想问，但都犹豫了一下，错过了机会。 庙内占地面积不大，十来分钟就转完了。 就这样离去，他不死心。 于是，他又回头，重新走了一遍。 当走到一间房门跟前时，看见里面有一和尚坐在桌边，埋头看书。 那和尚年纪三十岁左右，面容清瘦，肤色发白，戴着一副白边框眼镜，面相斯文。 郑云飞径直走了进去。 听见响声，那人抬起了头，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师父，打扰了。 ＂郑云飞言语温和。
　　＂无妨，请问施主有何吩咐？ ＂那人点头应诺。
　　＂我想打听一个人。 ＂
　　＂谁？ ＂
　　＂云海法师。 ＂
　　＂哦，他不在。 ＂
　　不在，郑云飞略感失望，这趟旅程算是白跑了。 他又问：＂云海法师到哪儿去了？ ＂
　　＂他嘛，说不准。 ＂那人笑着，手指了指椅子，说，＂你请坐。 嗳，你跟他认识？ ＂
　　＂是，有过一面之交。 ＂郑云飞想多说说话，索性坐了下来。
　　＂方丈出门去访学取经，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 ＂那人或许是怕郑云飞不清楚，又进一步解释说，＂云海方丈每年要出去三四个月，云游国内各大名寺，与诸位高僧交流佛学，讲学传经。 你这次来得不巧，怕是见不到他了。 ＂
　　＂噢，是这样。 ＂郑云飞有所领悟，又问，＂你们是不是有规定，寺内高僧要周游世界，四海为家？ ＂
　　＂这怎么说呢。 ＂那人说，＂佛学博大精深，学无止境。 不仅要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 在书中获取佛祖的教诲，探究佛经的教理； 在生活中，了悟做人之道，参透生命的意义。 自然界中的山川草木，花开花谢，日出月落，皆能让人参透禅机，深明人生、宇宙之玄理。 佛说‘一叶一菩提’，自然山水充满了灵性，也是一本好的教科书。 所以说，游山观水，不失为一个极好的学习机会。 ＂
　　听到这，郑云飞不禁肃然起敬。 以前，他并不明白佛教有多么高深，反而觉得多少也是一种迷信活动。 听眼前这位和尚说得是那么虔诚，这也增加了他的好奇心。 既然如此，反正没有急事，他想好好谈谈。
　　＂师父，您尊姓？ ＂
　　＂我叫智信​‍‌‍​‍‌‍‌‍​‍​‍‌‍​‍‌‍​‍​‍‌‍​‍‌​‍​‍​‍‌‍​‍​‍​‍‌‍‌‍‌‍‌‍​‍‌‍​‍​​‍​‍​‍​‍​‍​‍​‍‌‍​‍‌‍​‍‌‍‌‍‌‍​。 ＂
　　＂智信法师，你入佛门有多少年了？ ＂
　　＂我嘛，＂智信眼睑低垂，然后语气低沉地说，＂严格说来，也不过三四年。 但心中有佛，差不多有十多年了。 ＂
　　＂此话怎讲？ ＂郑云飞对智信所言不甚明了，心中有佛与入佛门有何区别。
　　＂这说来话长。 ＂智信清亮的目光瞥了郑云飞一眼，然后缓缓道来，＂说起来，我的生命与云海师父有关。 在我十多岁的时候，生活贫寒，体弱多病。 时逢灾年，家中断粮，父母带着我四处乞讨，后因实在无法求生，便将奄奄一息的我弃置山野，指望好心人能救我一命。 适逢云海方丈路见，他收留了我，带我在山中安顿下来。 那时，佛事衰亡，师父带我在山中垦荒种粮，勉强维持生计。 闲时，他会教我读书识字，讲述佛理。 碍于时政，师父也不能说得太多。 但佛学的一些道理，渐渐地进入了我的心灵。 待到天门寺修复之时，云海方丈重新皈依佛门。 他并没有强求于我，而是由我自由选择。 我当然愿意执师父之手，追随他的足迹，至此，才算真正入了佛门。 ＂
　　郑云飞听了，心里稍稍感动。 智信说话语气平和，这与火车上那个算命的刻意夸张的表现很不一样。 郑云飞心想，既然有那么多的人都在信仰佛教，而且佛教的历史十分悠久，想必自有它独到的思想感召力。 眼前这位智信，学识不浅，待人温和，与他多聊聊，肯定对佛教会有更深入的了解。 他正想着，智信又开口说话：＂小兄弟，我看你面有愁容，眼神恍惚，是不是遇到了一些不顺心的事？ ＂
　　＂嗯。 ＂郑云飞点点头。 他很佩服，对方从面相即能看出心思。
　　智信听了，微微一笑，稍作思考，便说：＂凡事必有因果，世间的一切，都在因缘果报中轮回、报应，历历不爽。 一个人的幸福不幸福，贫贱或富贵，都是有因有果，并非凭空而来。 命运的好坏，关键是由自心所造。 只要我们时时摄心正念，不传偏失，便能转横逆为平顺，退一步就能海阔天空。 所以，你如今面临到的人生不顺，并没有必要过分的忧惧与烦恼。 如果眼光放得远一点，境界更高一层，以退为进，就能洒脱自在，放旷逍遥，如同树林中的小鸟，时时会遭遇到雷电风雨的侵凌，凶禽猛兽的残杀，但并不妨碍它们餐露食果，啁啾鸣唱，自由欢快地飞翔在花木丛中。 这就是自然法则的定律。 ＂
　　智信所言，郑云飞似有触动，也知其大意，即要看开人生，不为眼前的得失所计较。 这些道理，郑云飞时有所悟，然而似乎没有智信解说得如此透彻。
　　智信见郑云飞沉思不语，又说：＂其实，我们每个人原本具有清净、单纯的本性，只因受到欲与利的熏染，为贪、瞋、痴所遮蔽。 学佛，就是要唤醒内心的真如本性。 人生就是一场修行，修的就是一颗心。 心修得清净、平和、慈爱，人生就会感到快乐、充实、完美……＂
　　郑云飞的心境随着智信的娓娓而谈变得十分平静，他冥冥之中感到，有一条宽敞、明净的大道展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