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一封家信，让老钱心里很焦躁​‍‌‍​‍‌‍‌‍​‍​‍‌‍​‍‌‍​‍​‍‌‍​‍‌​‍​‍​‍‌‍​‍​‍​‍‌‍‌‍‌‍‌‍​‍‌‍​‍​​‍​‍​‍​‍​‍​‍​‍‌‍​‍‌‍​‍‌‍‌‍‌‍​。 老家父亲来信，说女方家希望今年暑期老钱返家时，将这门亲事定下来​‍‌‍​‍‌‍‌‍​‍​‍‌‍​‍‌‍​‍​‍‌‍​‍‌​‍​‍​‍‌‍​‍​‍​‍‌‍‌‍‌‍‌‍​‍‌‍​‍​​‍​‍​‍​‍​‍​‍​‍‌‍​‍‌‍​‍‌‍‌‍‌‍​。 短暂的热恋过去后，老钱对曼红的选择处于矛盾之中​‍‌‍​‍‌‍‌‍​‍​‍‌‍​‍‌‍​‍​‍‌‍​‍‌​‍​‍​‍‌‍​‍​‍​‍‌‍‌‍‌‍‌‍​‍‌‍​‍​​‍​‍​‍​‍​‍​‍​‍‌‍​‍‌‍​‍‌‍‌‍‌‍​。 虽说离毕业还有一年多时间，但同学们会经常议论到毕业后的工作去向。 论在校表现，老钱还是很自信的。 考试成绩排名靠前，班级工作平稳正常。 毕业分配，自己应该会得到优先照顾。 如果留在省城，还有与曼红继续交往下去的必要吗？ 与曼红确定了恋爱关系，很有可能就要分回老家去。 老钱有点后悔，当初不该听从父亲的意见，那么早仓促与曼红相亲。 经过假期的数次交往，老钱与曼红的热恋期已经过去。 热恋中看不到的缺点，这时也开始暴露出来。 曼红直率大方，说话口无遮拦，往往不顾别人的感受，哪壶不开提哪壶，让人受不了。 有一次，老钱与她在县城闲逛，途中相遇中学同学。 那人高考未中，在街上摆着小地摊，见了老钱，态度十分热情，一再邀请老钱有空带曼红到他家去。 老钱见曼红一脸冷漠，站在一边沉默不语，估计她心中不快，便聊了几句，就与同学告别。 事后，曼红撅着嘴，不屑地说：＂我看那人穷兮兮的，这种小商小贩不值得来往。 ＂老钱知道，同学家在农村，穿着打扮是土了些，但因为身份就看不起普通人，老钱不赞成，只是他嘴上不好与曼红多加分辩。 他还记得曼红上门做客时留下的不愉快印象。 听说曼红要来做客，老钱父母在家忙碌了几天，可谓是做了精心的准备，生怕怠慢了这位未来的媳妇。 但曼红进了家门，很快脸上露出不快神色，嫌屋内的摆设太陈旧，还老是说有一股气味，让人受不了。 老钱心想，家里猪羊圈在屋外，但房间内麸皮、米糠的气味难以散尽，这本是乡村特色，无可非议。 母亲上菜，曼红坐着动也没动。 吃饭时，母亲几次用筷子夹了鱼肉送到曼红的碗里，曼红皱起了眉头。 吃完饭，出了家门，曼红轻声地嘀咕了一句：＂你妈怎么这般俗气。 ＂老钱想，母亲是农村妇女，不识字，或许唠叨了些，但因此认为俗气，婆媳关系怎能相处得好。 他曾试探地问过曼红，以后婆媳在一块儿生活，相处不好怎么办。 曼红脱口而出，那最好别来往，这让老钱听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分析过，曼红家境优裕，父亲是南下干部，位居文化局长，母亲是干部身份，她又是独女，从小到大就被家里人捧为掌上明珠，自然想法、感受与普通百姓大相径庭，恐怕她很难适应自己的家庭。 俗话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哪个女孩不想嫁一个家境好的男人，过着高人一等的生活。 但如此观念，让老钱倍感压力，也无法忍受。 他曾想过中断与曼红的关系，但考虑到父母的感受，再加上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多少有了些感情，一下子绝交说不出口。 毕业分配毕竟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如能留在省城，那是最理想的，回到县城是下下策。 在省城，个人发展的空间大，找对象的机会也更多。 咳，此事真让人头疼，关键是父母这一关不好过。 当初父亲是抱了那么大的希望，似乎选择了曼红一家就是高攀了。 按父亲的意思，老钱大学毕业，曼红父母肯定会给予帮助，谋个一官半职应该不是个问题。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是当地官场的普遍现象。 这样，家里人既有脸面，生活又能改善不少，这个儿子算是没白养。 对父亲的心愿，老钱能理解。 从小到大，自己就是父母的希望，家中就他一个男孩，两个妹妹以后是要出嫁的。 再说，曼红家境确实不错，对自己今后的仕途发展会有帮助。 但曼红的个性，让老钱隐隐地对前程有些担忧。 他理想的女性，是温柔贤惠，孝顺父母，善于勤俭持家，属于传统型的。 而曼红过于骄纵，自以为是，让老钱心里很不舒坦。 就拿两人的交往来说，也不如热恋时那么和谐而充满情趣。 有时，老钱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书信给曼红，曼红的回信十天半个月也等不到。 好不容易等到，却只是泛泛而谈，缺少情感的交流。 这让老钱闷闷不乐，都说女人心细，曼红为什么如此粗浅、迟钝。 唉，老钱时常在心里长长地叹息：爱情婚姻的感觉好像不是原先想象中的那般甜蜜美好，相反倒像是一副枷锁，套在身上无法解脱，成了很大的精神负担​‍‌‍​‍‌‍‌‍​‍​‍‌‍​‍‌‍​‍​‍‌‍​‍‌​‍​‍​‍‌‍​‍​‍​‍‌‍‌‍‌‍‌‍​‍‌‍​‍​​‍​‍​‍​‍​‍​‍​‍‌‍​‍‌‍​‍‌‍‌‍‌‍​。 他也质疑，文学作品中对爱情的赞美是不是太过于理想化了，那种真心相爱、卿卿我我的纯洁爱情，是那么的令人向往，又是那么的遥远虚幻。 眼下，他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来解决此事。 如中断了与曼红的来往，万一毕业留省城，她会不会告自己是陈世美，有了好的归宿，抛弃了旧爱？ 如果那样，搞臭了名声，势必对自己的前程会产生很大的负面影响。 难解的烦恼，使得老钱有一段时间晚上经常失眠，满脑子都是谈与不谈的矛盾权衡。 他内心极想找人倾诉，最好能获得中肯的指教，但周围无合适的人选。 此事老钱一直守口如瓶，班上没一人知道。 老钱心里清楚，如果谈对象的事传出去，则意味着毕业肯定要分回老家。 他还抱有留在省城的意愿，即便与曼红谈成，哪怕两地分居也情愿。 就在这时，黄老师又来找老钱了，再三询问班上有没有人谈恋爱。 面对黄老师的追问，老钱只能搪塞：＂我，我还没听说。 ＂
　　＂小钱，现在离毕业分配还有一年多时间。 越是临近毕业，越是不能放松。 ＂黄老师关切地望了老钱一眼，＂不知你听说没有，七七级毕业分配时，有个女生本来可以留在省城，因为谈对象被分回原籍，造成两地分居，闹到自杀未遂。 我们班上大部分人还好，倒是听说郑云飞与其他系的女同学来往频繁。 有人说，还见过他与女生逛过街。 对此，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你抓紧与郑云飞好好谈谈，无此事最好，如果情况属实，一定要劝他趁早收心。 否则系里要严肃处理，决不姑息。 ＂
　　＂好的。 ＂老钱点头应诺，稍稍安心。 看来，自己的事，黄老师还不知晓。 找郑云飞谈话，老钱有点犯难。 郑云飞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他不像王强。 王强尽管是个刺头，但只是嘴硬，说几句好话，他的态度很容易转变。 郑云飞不一样，他一旦认准了理，要改变他很难。 别看他年纪不大，但事事都像很有主见。 只要说到对他不利或与他观点相左的事，他的抵触情绪就很大。 黄老师要求找郑云飞谈话，老钱只能硬着头皮试试看。
　　果然，老钱刚跟郑云飞提出，注意与女生的来往，郑云飞立刻脸上露出不快的神色，语气不屑地说：＂这不是瞎烦神吗，跟女生交往就一定是谈对象吗？ ＂
　　＂我并没有判定你与女生在谈对象，只是有人反映，见到你与女生逛过马路。 你要知道，生活作风关系到道德问题，会影响个人的前程。 ＂老钱耐心地解释。
　　＂胡扯。 ＂郑云飞抬高了嗓门，没好气地说，＂我跟哪个女生逛过马路？ 再说，即便有此事，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或许两人正好在马路上碰到的呢。 ＂
　　郑云飞想，要说逛马路，只跟徐艳有过一回，但时间已久。 这会不会有人有意诬陷？ 对老钱的谈话，郑云飞很是反感。 他猜测，老钱是奉旨而来，肯定是系里的指令。 这不是干涉人身自由吗？ 别说没谈对象，就是谈了，并没有触犯法律，有必要纠缠不清，上纲上线吗？ 你老钱自己可能也在谈恋爱，怎么好意思去教育别人？
　　对郑云飞的态度，老钱早有思想准备。 他心存疑问，那些传说可能是捕风捉影。 郑云飞年纪不大，家境一般，毕业的去路还很难说。 条件好的女生，不一定能看得上他； 条件一般的，他也不一定愿意。 郑云飞属于那种高不成低不就的人。 再说，自己为恋爱之事也很烦恼，谈这类话题不能深入。 于是，老钱说：＂郑云飞，我希望你认真考虑。 校方的规定你也知道，我苦口婆心地找你谈，也是为你好。 ＂
　　老钱走后，郑云飞一直在反问：我有必要考虑吗？ 对爱情，郑云飞曾有过美好的憧憬，也曾为此热血沸腾，激发起强烈的诗情。 如今，他是心如死水，万念俱灰。 徐艳、林倩倩，算是倾注了很多的精力、时间，但结果却是无疾而终，不了了之。 甜蜜的爱情难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吗？ 对此，他很迷惘，近来所写的诗歌也隐蕴了悲凉的色调。
　　晚上，在教室学习了一个多小时，郑云飞就起身走了出去。 出了大楼，来到了南边的体育场上​‍‌‍​‍‌‍‌‍​‍​‍‌‍​‍‌‍​‍​‍‌‍​‍‌​‍​‍​‍‌‍​‍​‍​‍‌‍‌‍‌‍‌‍​‍‌‍​‍​​‍​‍​‍​‍​‍​‍​‍‌‍​‍‌‍​‍‌‍‌‍‌‍​。 大操场上夜色迷离，悄无声息，一轮明月悬挂在操场的上空，犹如少女的面庞，显得十分的甜美。 他席地而坐，身子微微后仰，两眼向上直直地望着幽深的夜空。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他的嘴里情不自禁地吟诵出苏轼的《水调歌头》。 从古至今，绵延数千年，人们共享同一明月，王朝历时更替，明月依然如旧。 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如流水一般消失在无边的苍茫之中，恍如一场场梦幻。 是啊，人生看似精彩纷呈，其实年华尽时，定为物是人非，醒来发现，不过是南柯一梦。 就如苏轼在另一词中所言，＂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如此这般，所谓的名利犹如枷锁，其中掺杂着人们相互间的尔虞我诈，血腥争斗，并不像所宣扬的一定能带来炫目的辉煌。 想到这，郑云飞脸上不自在地露出一丝苦笑。 这种十分怪异的想法，是不是有点未老先衰了？ 看破红尘，也不该是这个年纪所产生的思想。 在人们的观念中，看破红尘往往被视为是消极的人生态度。 作为年轻人，理应积极进取，奋发有为，为社会、人类做出有益的贡献。 但现实社会的种种烦扰，确实让人感到身心疲惫，想要解脱、看破红尘也不易。 诗歌创作，能给人的心灵带来一时慰藉，然遭遇到现实的矛盾纠纷，则文学的世界也不是心灵之舟安然栖息的港湾。 相反，有时发情于文，内心的郁闷反而更为强烈，难以释放。 如何让心灵寻觅到一块安宁的净土，郑云飞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坐的时间长了，腰部隐隐发酸。 露水打湿了草地，也浇凉了郑云飞的心灵。 他不想久待，便起身伸展了一下身子，缓步向灯火通明的中文系大楼走去。 刚走到门口，就见汪建宏迎面而来。
　　＂郑云飞，回教室？ ＂汪建宏问。
　　＂是啊。 我出来有一会儿了。 ＂
　　＂时间还早，你再陪我转转。 ＂
　　＂这……＂郑云飞稍加犹豫，便点头答道，＂行。 ＂
　　两人没走远，来到大楼外的篮球场，在球场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此时，球场上阒无一人，只有篮球架兀然竖立，与平时的喧嚣气氛相比，显得十分落寞。
　　＂郑云飞，告诉你，我的一篇论文被省刊录用了。 ＂汪建宏的话语里掩饰不住兴奋。
　　＂真的？ 那是特大喜讯。 ＂郑云飞兴奋异常。 在本科阶段，能发表论文，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曾经有学者在课堂上说，要想在学术上有所成就，必须坐十年冷板凳。 汪建宏头脑聪慧，逻辑思维能力强，又十分刻苦，有所成就也是合乎情理。 而他跨学科，那么快地就发表文章，更为不易。
　　＂这篇论文写了一年多，改了数稿。 幸亏有政教系的郑老师指点并推荐，否则要想发表恐怕很难。 不过，你暂时不要在同学中间说，万一有变化就难看了。 ＂汪建宏不放心地说。
　　＂你很有潜力。 同学中，你成功的希望最大，如果能考取研究生，那就前途无量了。 ＂郑云飞热情地鼓励说。
　　＂咳，未来如何谁能知道，重要的还是当前。 现在的生活虽然单调，但还是很充实的。 哲学书籍确实让我获得了很多的人生思考。 ＂
　　＂你的研究方向是不是马克思主义哲学？ ＂郑云飞好奇地问。
　　＂不是，我的兴趣已有转向。 ＂汪建宏轻轻咳了一声，又接着说，＂我现在主要在看康德的书。 郑老师说，要了解西方哲学，康德的思想是一个绕不过的台阶，必须上得了这个台阶，才能观赏到后面的风景。 马克思的著作，由于被过度政治化，所以从哲学层面来看，不一定比康德的来得专业​‍‌‍​‍‌‍‌‍​‍​‍‌‍​‍‌‍​‍​‍‌‍​‍‌​‍​‍​‍‌‍​‍​‍​‍‌‍‌‍‌‍‌‍​‍‌‍​‍​​‍​‍​‍​‍​‍​‍​‍‌‍​‍‌‍​‍‌‍‌‍‌‍​。 ＂
　　＂康德写了哪些书？ ＂郑云飞对康德此人十分陌生。
　　＂他的三大批判甚为著名。 ＂
　　＂哪三大批判？ ＂郑云飞对批判一词甚感兴趣。
　　＂《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与《判断力批判》。 这三本书从不同层面解剖了人类思维，十分深刻。 康德宣布，哲学的基本任务，就是批判地研究人的认识能力，确定认识的方向和限度。 我不知道，这对你的文学观念中提倡批判精神是否有借鉴意义。 ＂
　　＂应该有吧，什么时候我也找来看看。 ＂
　　＂这……嘿嘿，恐怕你没那么大的耐心。 其实，康德的书是很难看的，尤其是《纯粹理性批判》，文字的表述十分抽象，没有一定的哲学基础，恐怕像看天书一般。 不过，你如果想了解康德的思想，我建议，不妨看一本《批判哲学的批判》。 ＂
　　＂这是谁写的书？ ＂
　　＂李泽厚。 ＂
　　＂李泽厚，就是那个写《美的历程》的人？ ＂
　　＂是的。 ＂
　　＂他也对康德感兴趣？ ＂
　　＂李泽厚的哲学功底很深。 他的美学研究之所以如此深刻，就是因为他的思想有很扎实的哲学基础。 他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写得非常精彩。 我认为，并不亚于《美的历程》，只不过后者更大众化一点。 有人评价说，此书是国内研究康德最好的一本书。 我的那篇论文，可以说是研究康德的一点心得。 ＂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你说的让我获益匪浅。 ＂汪建宏的进步是明显的，他的言谈深刻，学术味道很浓，不像班上很多同学说出的话，让人感觉很肤浅。
　　＂老兄，你过奖了。 ＂汪建宏微微地摇摇头，说，＂其实，要想研究德国哲学，最好能懂德文，看原版书。 翻译书毕竟与作者的思想隔了一层，若译者水平差的话，那译出的书籍可能会有导向错误，歧义流传。 ＂
　　＂你还想学德文？ ＂郑云飞觉得不可思议。 大学英语，郑云飞学得都很吃力，成绩老是上不去。 汪建宏还想学德文，这有点异想天开了吧。
　　＂是的，要想在德国哲学研究中有所突破，必须掌握德文。 ＂汪建宏坚毅地说。
　　＂我真佩服你的毅力、决心。 ＂郑云飞由衷地称赞。 的确，班上的其他同学，郑云飞并没有放在眼里，唯独对汪建宏，他怀有敬佩之情。 他相信，汪建宏只要坚持下去，不中途放弃（在郑云飞看来，汪建宏也不会放弃），日后在学术上肯定会有大的成就。
　　汪建宏望着远处灯光闪烁的城市夜景，语气深沉地说：＂现在学习条件那么好，要是不好好珍惜也太可惜了。 像前些年，书都成了禁书，学习文化反而被认为动机不纯，很多人因而耽误了大好时光，葬送了自己的追求。 应该说，我们还是十分幸运的。 我小时候就渴望读书，但苦于找不到好书看。 我的中学老师是个右派，他知道我喜欢读书，就偷偷地借书给我看，有《青春之歌》、《红与黑》等，还有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柏拉图的《理想国》，梯力的《西方哲学史》。 我也是接触了这些书籍，才对哲学产生了兴趣。 但那时，能看到的好书毕竟有限。 现在图书馆里有丰富的藏书，校内又有老师指点，如果像有的同学整天只知道玩耍，至多应付一下考试，那可以说是虚度时光。 好了，郑云飞，我们不谈这个，谈谈生活上的事吧。 我听人说，老钱又找你谈话了？ ＂
　　＂无聊。 ＂对汪建宏提到的话题，郑云飞稍感不快，＂又是怀疑我谈对象，敲我的警钟，瞎扯蛋。 ＂
　　＂那你到底谈没谈？ 外面倒是传得风风雨雨，像是真的。 你们诗人，感情丰富，易于冲动，不像我这样呆板。 ＂
　　＂有，也是单相思，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郑云飞自嘲地耸耸肩。 他倒很想听听汪建宏对此事有何想法，便问道，＂在大学期间，你想不想谈恋爱？ ＂
　　＂想啊​‍‌‍​‍‌‍‌‍​‍​‍‌‍​‍‌‍​‍​‍‌‍​‍‌​‍​‍​‍‌‍​‍​‍​‍‌‍‌‍‌‍‌‍​‍‌‍​‍​​‍​‍​‍​‍​‍​‍​‍‌‍​‍‌‍​‍‌‍‌‍‌‍​。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本能的冲动、对爱情的向往而关注异性，遇有心动的而进行追求，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汪建宏很坦然地说。
　　＂你倒蛮率直的，就不怕别人笑话你。 ＂郑云飞没想到，汪建宏说话如此直率。
　　＂我是跟你这样说，对其他人我从来闭口不谈。 其实，说说也无妨。 谈情说爱，每个人心里都十分渴望，你以为老钱不想，我看他比谁都想，干吗要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 不过，我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只是追求精神层面，而不是实质性的肉体接触。 所以，我的恋爱对象存在于精神世界，而不是现实生活中某一具体的人。 ＂汪建宏笑着说。
　　＂你说的也太玄乎了吧！ 没有具体的对象，哪会产生爱情？ ＂郑云飞摇摇头，表示不理解他的观点，＂再说，肉体与精神，也不是绝然分开的。 肉体是基础，爱情是精神的升华。 当然，对大多数人来说，或许更看重的是肉体，满足于肉欲的宣泄。 而对你来说，或许精神层面的交流、满足更重要。 但没一个具体的对象，也叫恋爱，恐怕难以服人。 ＂
　　＂怎么说呢。 ＂汪建宏稍作思索，＂我确实也有具体的爱慕对象，但如今的自身条件难以支持我实现欲望，只能停留在精神层面去品味爱情的内涵，而不会采取具体的行动。 或许正如康德所言，当我想要女人时，我养不起她； 当我养得起女人时，我却不再需要女人。 人往往就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人生会有很多缺憾，尤其是年轻人所憧憬的爱情，往往只能是日后回忆、品赏的苦酒。 但即便如此，我也无怨无悔，因为生活就是如此。 ＂
　　＂你说得很有哲理。 ＂郑云飞不由地赞叹道。 就在这时，大楼内响起了急促的铃声，晚自习结束。 两人急忙站起身来，朝教室走去。
　　深夜，躺在床上，郑云飞久久不能入睡。 与汪建宏谈话的内容，一直在头脑中盘旋。 汪建宏说的柏拉图式的恋爱，郑云飞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它是排除肉欲的纯精神的恋爱。 肉欲是短暂的，而精神之恋是不朽的。 郑云飞原以为，这简直是奇谈怪论，没想到汪建宏居然十分推崇。 回想起自己与那些女生交往，有时会感觉走得很近，好像已是恋爱的对象； 但有时，又感喟相距很远，要想前进一步都很难。 是家境条件、社会地位，还是旨趣方面的差异，造成了双方交往的障碍，一时说不清楚。 汪建宏是很理性的，他对问题的利弊关系分析得很透彻，也很清楚现今要追求的是什么。 相比之下，自己要感性得多，处理事情太容易感情冲动，往往不考虑现实条件，一厢情愿，如此，能不碰壁才怪呢。 这是不是文学与哲学的差别？ 学哲学的人偏理性，学文学的人偏情感。 汪建宏的论文要发表了，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成果。 大学讲究的是学问，那些名教授大都是搞研究的。 在众人眼里，文学创作似乎是一件不上大学也能做的事。 与汪建宏相比，自己的才气不逊色多少，如果苦心研读，也是有可能在学术领域有所成就的。 现在悔之晚矣。 当然，世上无后悔药吃，创作尤其是诗歌创作，可能更符合自己的个性。 如此想想，郑云飞也就释然了。
　　第二天下午，郑云飞从教室出来，正准备去食堂吃饭，就见马力站在大楼下的过道上。 见到郑云飞，马力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说：＂郑云飞，正好，我请你吃晚饭吧。 ＂
　　＂马力，你是来干吗的？ ＂见到马力，郑云飞心里很高兴。 马力已毕业离校，不知近况如何。
　　＂我来系里还书。 ＂说完，马力用手揽住郑云飞，两人一起朝教学楼门外走去。
　　＂还是我来请吧。 现在我是东道主，你是客人​‍‌‍​‍‌‍‌‍​‍​‍‌‍​‍‌‍​‍​‍‌‍​‍‌​‍​‍​‍‌‍​‍​‍​‍‌‍‌‍‌‍‌‍​‍‌‍​‍​​‍​‍​‍​‍​‍​‍​‍‌‍​‍‌‍​‍‌‍‌‍‌‍​。 ＂郑云飞说。
　　＂你一个穷学生，能有多少钱？ ＂马力笑着拍了拍郑云飞肩头。
　　＂去哪儿？ ＂
　　＂校后门口。 ＂马力爽气地说，＂我刚发了工资，有钱了。 ＂
　　＂怎么样，工资够用吗？ ＂
　　＂够用，每个月四十八元，花费不了。 ＂马力笑呵呵地说，＂有钱的感觉真好。 ＂
　　＂那当然。 ＂郑云飞很是羡慕。 在学校，每个月十多元的生活补贴，真是捉襟见肘，花钱必须要用心。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就来到了学校的后门口。 校门外，有几家小饭店，马力带着郑云飞走进其中规模最大、装潢最气派的一家。
　　＂听说这家菜价很贵，我们随意吃点，上个普通饭店就行了。 ＂站在大厅里，郑云飞不安地说。
　　＂嗨，没事。 ＂马力不在意地挥挥手，将郑云飞拉到一张桌边坐下，说，＂人生有酒须尽欢，与其当守财奴，不如潇洒一下。 我们苦了那么多年，难得享受一下也是应该的。 ＂
　　说的也对，既然马力如此看待消费，郑云飞心里踏实了。 马力点了四个菜，一个汤，要了两瓶啤酒。 两个人等着上菜，闲聊起来。
　　＂郑云飞，创作还顺利吧？ ＂
　　＂咳，一般，烦心的事太多。 心有杂念，创作不出好诗。 ＂郑云飞说完，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想开点。 ＂马力理解地说，＂人生在世，何能无忧，该放下就要学会放下。 ＂
　　＂你放心吧，我的经历是没有你丰富，但这几年发生的许多事情，也锻炼了我的思考能力和独立人格，我会坚持走自己的路。 ＂望着眼前这位朋友，郑云飞心里充满了感激。 相识几年，他从马力身上感受到兄长般的温暖，也在思想的启蒙上获益良多。 同学中，与七七级交往的人并不多，郑云飞很庆幸，他认为，这种交往对自己的成熟发展作用很大。
　　＂马力，当老师的感觉如何？ ＂郑云飞又问。
　　＂一般。 ＂马力鼻腔里哼了一声，摇了摇头。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老师是人类灵魂工程师，应该有一种神圣的自豪感吧？ ＂郑云飞有点不解地问。
　　＂现在的中学太注重模式化的教学，功利性太强，教学目的就是提高高考升学率。 上课过于刻板，容不得有一点发挥。 评讲课文，少不了中心思想、段落大意、遣词造句，上课上得很乏味。 我上了不到一个月，就有一种被异化的感觉。 再看那一张张木偶般稚嫩的脸，更有一种‘救救孩子’的悲哀之情涌上心头。 但没办法，不如此升学率就上不去，既显示不出我的能力，也误人子弟，责任重大啊。 ＂
　　说着话，菜上了桌。 马力将啤酒倒满了杯子，说：＂我们先干上一杯。 ＂
　　郑云飞没推却，举杯与马力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 菜的口味不错，尤其是糖醋排骨，美味可口。
　　＂噢，对了。 ＂马力又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一篇短篇小说省刊已回复，同意刊用。 ＂
　　＂是嘛。 ＂郑云飞喜出望外，马力由文学研究到小说创作的转向，终于有所收获了。 他忙举起杯子，说，＂祝贺你，来，我敬你一杯。 ＂
　　＂干，干！ ＂马力应道。
　　＂写的是什么题材？ ＂喝了酒，郑云飞又好奇地问道。
　　＂知青题材​‍‌‍​‍‌‍‌‍​‍​‍‌‍​‍‌‍​‍​‍‌‍​‍‌​‍​‍​‍‌‍​‍​‍​‍‌‍‌‍‌‍‌‍​‍‌‍​‍​​‍​‍​‍​‍​‍​‍​‍‌‍​‍‌‍​‍‌‍‌‍‌‍​。 ＂
　　＂恐怕又是伤痕文学吧？ ＂
　　＂可以这么说。 ＂马力点点头，说，＂知青题材如果没有一点伤痕的味儿，歌功颂德，那是不可能表现得很深刻的。 不过，尽管这部小说力求真实地反映那个时代，但我还是有所顾忌的，有些方面的表现只能浅尝辄止，并不能尽如人意。 没办法，否则很难通过审查。 ＂
　　＂咳，是啊，这太可惜了。 ＂马力说的，郑云飞能够理解。 他自己的诗歌创作何尝不是如此，稍一个性张扬，就被说成是思想激进，这多少影响了创作的思维定势。 他相信，马力的小说一定揭示得比较深刻，不像有些小说无病呻吟，胡编乱造。
　　马力放下手中的筷子，两眼望着郑云飞，说道：＂几年的创作实践，我的心得还是蛮大的。 人类历史，尤其是中国历史，常常会发生许多重大的事件，就拿近代史来说吧，有太平天国、义和团、‘五四’运动，人民大众饱受磨难，深受其害，而这些都是文学创作的极好素材。 但我很遗憾地发现，尽管人类历史创造了璀璨的文化，涌现了众多的杰出文学家，但要说深刻地反映出人类社会重大事件所包含的丰富意义，生动地刻画出平民百姓所经历的苦痛以及他们的情感世界，如此杰作可谓凤毛麟角。 即便一些所谓大文豪的世界名作，在我看来，所表现的生活还是极其肤浅的。 高尔基曾是我的偶像，但近来看到一些材料，他的后期由于成了斯大林的工具，作品中严重歪曲了历史事实，泯灭了自我个性，充斥着媚俗之气。 因此，在世界文学的长廊中，我很难感受到文艺复兴时期在宗教的淫威下人们心灵的创伤，我也很难看到欧洲资产阶级革命所招致的血腥场面，至于说苏联建立政权以来，政治迫害所导致人性的扭曲，中国历代暴乱造成的人民灾难，则更是罕见。 就像我们经历的‘文化大革命’，在人类历史上是一场空前的浩劫，其对人们心灵深处的伤害可以说是影响深远。 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部让我心灵震撼的作品。 这不能不说是人类文明的悲哀。 因为历史书籍只是记录了事件，而文学则是展现了具体的生活细节，表现了人们心灵的感受，所以，文学作品是有血有肉、显得更为真实的精神产品，而不仅仅是社会的一面镜子。 ＂
　　马力滔滔不绝、有感而发的一席话，听得郑云飞简直是惊心动魄。 马力说的，如果在别人听来，未免有点狂妄了，哪有拿世界名著不当回事的，那可是人类文化的精华啊。 郑云飞却认为说得句句在理，听得很有启发。 不盲从权威，这也是他的信条，否定与批判，在他看来也是＂五四＂青年的优良传统，在他的心目中，＂五四＂运动是最为神圣的。 马力说得对，就像＂五四＂运动，那是一场惊世骇俗的历史大事件，竟然未有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充分反映，也太令人遗憾了。 想了想，郑云飞说：＂马力，你说的很精辟。 你有此种文学观念，我想，你的创作会有大突破。 ＂
　　＂突破会有一点，但大的突破很难。 ＂说着，马力感慨地咂了咂嘴。 他端起酒瓶，给两人的杯中斟满了酒，自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继续说，＂功力不够。 我在创作时，甚感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方面自我知识结构还太浅薄，很难完美地表现出内心所想； 另一方面毕竟还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有些是写作的禁区，很难深入下去。 当然，我现在还处于创作的初级阶段，是否有大的突破，只能有待时日，看是否有机遇让自己的才气上一个新的台阶。 ＂
　　＂我对你充满信心。 ＂郑云飞鼓励道，＂你有深厚的生活底蕴，又有与众不同的创作观念，再加上已有了一个好的开头，只要坚持努力下去，一定能成为一代大家。 ＂
　　＂其实，成名成家的思想，我也不是很强烈。 ＂马力目光闪烁，凝神地望了一眼窗外。 此时，夜幕已降，昏黄的街灯照亮了路面，行驶的车辆、疾走的路人匆匆而过。 ＂我只是借手中之笔，一吐胸中块垒而已。 ＂
　　＂是啊，发愤之作才能独抒胸臆，敞露心声，真实地再现生活，表现自我。 这也是一部优秀作品起码的标准。 ＂郑云飞感慨地说。
　　＂好啦，我们不谈这些。 ＂马力想让谈话轻松一点，便转换了话题，说，＂你毕业后打算干什么？ ＂
　　＂干什么？ ＂马力的提问有点突然，郑云飞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思索了片刻，说，＂我估计，我们师范院校的学生，大都是在中学当老师。 ＂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说，你想干什么？ ＂马力又问。
　　＂我想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 我还真没想明白。 ＂此一问题，让郑云飞陷入了思考。
　　＂恕我直言，中学老师显然不适合你的个性。 你的不安分与叛逆，导致你不会成为一名合格的教师。 ＂说到这，马力停住了话语。 他望着郑云飞，脸上露出诡秘的微笑，像是在观察郑云飞脸上的表情​‍‌‍​‍‌‍‌‍​‍​‍‌‍​‍‌‍​‍​‍‌‍​‍‌​‍​‍​‍‌‍​‍​‍​‍‌‍‌‍‌‍‌‍​‍‌‍​‍​​‍​‍​‍​‍​‍​‍​‍‌‍​‍‌‍​‍‌‍‌‍‌‍​。
　　＂是吗，可能吧。 ＂郑云飞喃喃自语。 这一问题，他还真没好好想过。 本来，他对教师职业就好感不多。 按照正常的程序，他们毕业分配去当老师的可能性相当大。 今天马力问得也很蹊跷，我不干教师还能干什么呢？
　　＂郑云飞，＂马力又开口说话，＂你在政府部门也不合适。 官场上那种阿谀奉承、吹牛拍马、尔虞我诈、投机钻营，你可能学不会，也不会有很大兴趣。 尽管你可能有过如此抱负，想获取功名，光宗耀祖，以回报家人的期望。 ＂
　　马力的话让郑云飞稍感失落。 的确，父亲是寄予了厚望，希望儿子将来能干个一官半职，全家人跟着沾光，自己以前也确实有过此念。 但经历了一些人生的波折，周围的人包括辅导员视自己为异己分子，从政的积极性受到严重挫伤。 或许马力的分析是对的，对官场上的那一套，自己确实一窍不通，甚而不要说官场，连班级上的人际关系都没处理好。 如果试图在这条路上有所尝试，那就必须放弃在诗歌创作上的个性追求，多写些歌功颂德的所谓正面作品。 倘若这样，自己就可能陷入＂心迷＂而一事无成。 想到这，郑云飞说：＂马力，你对我解剖得很透，今后我的路可能会十分艰难，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会有激烈的冲突。 ＂
　　＂那么，你是不是有点沮丧？ ＂马力注意到郑云飞回答得有些勉强，便真诚地鼓励道，＂以后的路究竟如何走，谁都难以预料，但现实问题是必须正视的。 就像我，不是做官的料，所以，我不愿亵渎做人的准则，违背良心，去做一些勉为其难的事。 人生的道路有千万条，只要选准好方向，就能干出成绩。 哦，对了，我在今年国庆准备结婚了，届时希望你能参加婚礼。 你要是有空，望不要推辞。 ＂
　　＂好的。 ＂郑云飞应道。 马力与徐艳的结合，郑云飞不知道是否幸福，也不想多打听徐艳的情况，只是心中的失落感更沉重了。
　　＂未来的老丈人是个老革命，他很希望我投身政坛，也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见我无法被他说动，就没再勉强。 ＂或许是酒喝多了，马力说话的兴致很高。
　　是啊，有徐艳父亲这一背景，马力步入仕途应该较顺。 他放弃这一机遇，在常人看来，肯定是可惜了。 郑云飞想，如果换成是我，会将如何？ 马力与徐艳，看上去蛮般配的。 两个人年龄相仿，都比较成熟，双方家庭条件不错，但是，他们的思想、个性会合拍吗？ 郑云飞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不知不觉中，两人喝酒、交谈了两个多小时。 今晚郑云飞酒喝得过量，醉意上头，大脑思维有点紊乱。 几时结束，如何走回宿舍，他都不是很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