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父亲节。 闺蜜们之间有时聊起彼此的父亲，简直就像开了一场吐槽大会。 吐槽力度仅次于老公或婆婆。 闺蜜A说：＂我那个老爸，简直就是古时候的封建家长，脸上从来没有啥乐模样，只要他在家，一家人都得严肃认真小心翼翼，总是一脸阶级斗争，好像对什么都不满意。＂ 闺蜜B说：＂我家也差不多，我爸那时候想要个儿子，结果生出来我这么个丫头片子，从小啥事都要求我更好更快更强，一切像别人家的孩子看齐，做的再好他都觉得我没尽力。＂ 闺蜜C说：＂知足吧，摊上个唠叨型的老爸更烦，上学天天唠叨好好学习，工作了唠叨赶紧找对象，结婚了又催生孩子，今年过年回去，又来一句是不是该要二胎了？＂ 闺蜜D说：＂我家老爸，一辈子活在我妈的强权统治下，老妈说一他不敢说二，老妈说往东他绝对不敢往西，遇到大事从来不敢拿主意，在家里存在感极低。＂ 我也叹口气：＂那也比有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文艺型老爸强吧，风流浪漫又孤芳自赏，说赚钱他觉得俗气，交朋友就图个意气，我天天看到他都像薛宝钗看到了贾宝玉，恨不得苦口婆心劝他懂点仕途经济。＂ ……………… 我们相顾无言，都觉得老爸这种生物，简直就是为了毁灭我们对男人的幻想而存在的。 不过一转头，又都开始研究父亲节到底送老爸点啥礼物去了。 其实对于自己的老爸，早些年的感情一直比较复杂。 除去没有记忆的时间，我第一看到他的时候，是6岁。 那时妈妈在林场上班，白天我被寄养在相熟的一户老年人的家里，大人的眼中，我是个沉默而倔强的孩子，喜欢自己出去玩，爬上高高的山坡，等待妈妈回来的身影从地平线一点一点的浮现。 到了6岁，应该上学的时间，我被带回来，看到他，那么高大的一个人，一脸的严肃，我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直到妈妈敲敲我的脑袋，说，发什么呆，那是你爸爸。 一直到初中，我记忆中他出现的时间，少的可怜，连这样的往事，也只是隐约的片段，需要和妈妈去印证。 但我一直知道，他是个很出色的人，书法，绘画，篆刻，摄影，无一不通，与妈妈的婚姻，是通过旁人介绍，一个月，就订了婚。两个人，身体上都有一些缺陷，大家觉得很合适，但我和妈妈都知道，他的心里，其实是不甘的。他的万丈才华，该有美丽的娇妻爱子才衬的上。 所以他经常出差，妈妈则在异地上班，两个人一年见面的时间，几个手指就数的过来。哪怕后来我和妈妈回到家里，我们同他，也是没有什么机会交谈的，他不是对我们不好，只是漠然，接受宿命一样的漠然。他总是在忙自己的事情。 那时他在开着一个小小的照相馆，妈妈在别人介绍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在镜头旁逗一个百天大的孩子，抓拍他的表情，妈妈觉得他对孩子耐心好，人也一定是温柔体贴的，何况又喜欢照相，这才同意了下来。 但到我周岁之前，我和妈妈，都没有过照片。 我也不记得，他抱过我。小的时候，看别人家的爸爸把孩子高高的举到肩膀上，总觉不可思议，明明是想要他的关注，明明对他的所有引以为傲，却因为始终不知道如何吸引他的注意，只能退缩，所以直到成年之后，我对异性的怀抱，一直有一种戒备而贪恋的情绪。 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在当地的工艺厂任经理职，秋天的时候出了一场车祸，被两辆车挤到中间，锁骨骨折，在家休息了半年，家中没有任何收入，奶奶和妈妈做手工的布老虎去街市上卖，寒冬腊月在路边吆喝，年三十的白天实在没有办法，和周边的小贩以物易物换了些调料、蔬菜、鞭炮，才过了一个除夕。 我尚小，已经不记得那个年到底有怎样的不同，但我记得他的焦急与无奈。康复后再上班，公司已再无他的位置，他那时的性格，亦是倔强的，辞了工作，回来自己打拼，做那时刚刚兴起的室内装修。那是，95年。 在那时做这个生意的人，十个有九个半，赚的盆满钵满，而他的为人，仗义轻财，又太过重人情面子，许多工程，做之前别人请两顿饭，便觉过意不去，许多要钱的话，总是不能明明白白的说出口，太过中国式的点到为止，到工程结束的的时候，再两顿饭，自己就先给价格打上七八个折扣。后来，有一个装修工程，因着与老板相处不错，一直在借钱垫款，结果到工程结束前十天，那个老板人间蒸发了。又是除夕，从早上到下午，一直有来家里要钱的工人。他一个一个跟人家道歉，将过年的钱分给那些工人，几年里赚到的一点钱一夕赔净。那次之后，装修是不做了，只敢自己做些室外的广告牌匾，那么小的地方，那么多的熟人，别人两顿饭两句好话哭哭穷，他就又过意不去，折腾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没能发的了财，只是够几口人勉强度日。 他总是说，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倒不如多几个朋友，你现在帮他，他以后也总会帮你的。 后来渐大，在高中之前，我们之间，仍极少交谈。初中叛逆，与他说不到三句话，便要不欢而散，争执是没有过的，彼此都觉得吵嚷是最愚蠢的行为，只冷漠相对。那时候我几乎忘记，小的时候是如何看着他满天满地的证书与奖状骄傲过。 我想那时我心里，对他是失望的，看着一个飘逸倜傥的艺术家，变成一个包工头子，那份落差，如繁星落地。 直到高中，渐渐走出自我封闭的结，尝试和身边的每个人都用心沟通，而他随年龄渐长，话也多了起来，两个人，倒多了一些倾谈的时间，其后却又因一些事情反目，他因着诸多事情的不如意开始酗酒，我见到他的多数时间都在酩酊的状态，心里越发看轻了他，一个男人，不思养家糊口，终日在在一堆狐朋狗友里混，也没见应酬出个什么结果，全然一副不肯承担责任的样子。他亦无可辩解，在我面前，渐渐的开始小心翼翼，再无当日的高高在上，骨子里的骄傲，一点一点的被磨掉，彼此心上，都打了一个那么重的结。 大学之后，家里的境况越来越不好，他又开始捡起多年前的手艺做金石篆刻，期待能卖一点钱，我与他一起去见过几次合作方，几次提醒他在酒桌上把钱的事情说清，他只低头喝酒，这一辈子，他总也学不会厚黑，总也学不会把利益放在前面。我的性格中，与他有太多相似的东西，心中是恨的，因为知道要吃大亏上大当，却一并的都改不了。 那个时候对于他，总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怨怼。 再后来，风波历练，转头再看回去，忽然多了许多谅解，不再过多苛责，想起家里境遇再难的时候，他也在为我的学费借钱奔走，也从来不曾拒绝过我任何一个要求。 我也渐渐的有了自己的生活，工作，结婚，生娃，一步一步走过来……他慢慢老了，却对旁人说，他这一辈子，毫无建树，我是他唯一的骄傲。这个儿时他连张照片都吝于给的女儿，如今是他所有的支撑和依靠，他越发的多言，每次回家，总要一瓶酒与我和小哈聊到深夜，总是担心我们的衣食住行种种琐事，每次都要唠叨的我说你喝多了去睡觉吧才肯休息。 他这一辈子，其实满可以有不一样的人生，当年有他这些特长的人，早早的走出那个小地方，都发展的非常不错，偶尔回去看他，也经常说，赶紧出来闯荡闯荡吧，这一身的本事要到大城市才有用武之地，他只摇头。 奶奶在我家20多年，他一步未曾远离，不是长子，不是幺子，只是，最孝顺的那个儿子。他说：百善孝为先，告诫我，日后交友，不孝父母的不交，夫妻不和的不交，若一个人，连自己最近的亲人都不能好好对待，如何值得信任，如何能善待他人。 那时明明那么不喜欢他，但他说的一切，我却都记得。 成家之后见父母的机会越来越少，偶尔一周能打一个电话也多数都是和老妈聊一些生活琐事，说起他来仍是闹心，唯一的话题就是让他少喝酒少抽烟注意身体，他也总是敷衍几句知道了知道了就挂掉。 但我渐渐成了他们唯一的牵挂，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再能为我做些什么，偶尔我需要送朋友礼物让他帮忙写幅字或者刻个章，他都会高兴半天，一再的告诉我有需要随时告诉他。 4月的时候，我在国外旅游，忽然收到他病危的消息。 那一个瞬间，好像天地都昏暗了下来，我抓着小哈哭的不知所措，完全没有了主意。 忙忙的赶回来，每天守在ICU外面，每一次大夫的呼唤都让人心惊肉跳。 见到他的时候，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干裂的嘴唇，青紫色的皮肤，肿胀的身体，让人完全不敢相信这还是几个月前能抱着三胖带他看毛笔字的老人。 我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好怕就这样失去他。 或许老天听到了我们的祈求，或许我们彼此的缘分还没有到尽头，又或许他和妈妈一生坚持的好心做的好事都有了回报。 他渐渐的好起来，出了重症，脱离了危险，慢慢的在做康复训练。 晚上的时候，跟我们打电话，已经能自己上下走几级台阶，去卫生间也都不再需要妈妈搀扶了。 我从心底感到高兴和庆幸，由衷的感谢诸天神明。 我总是对他不满意，可是我有太多的地方很像他。 我永远对他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 可是只要他在，就是最好的事情……